2016年11月4日 星期五

惆悵以上,精彩未滿——讀《春天,相遇在巴尼斯百貨》





專欄作者:Soap Chui


  「小孩子,都是像這樣把薯條打橫塞進嘴裡的嗎?」聽她這麼一說,筒井也看向自己的兒子。她說得果然不假。

  筒井可說相當適應城市生活,能在複雜的鐵道線上順利換車,周末午後在人流中漫步,良好利用住家附近的健身房,結束後悠哉地回家吃晚餐。他成為城市裡不出錯的小零件,身體切合環境運作,正因如此,反而像隔著毛玻璃看向窗外,身處的城市變為抽換不停的背景。這種自我屏蔽的生活,使他看不見電車中的紅大衣女子,看不見身旁打橫著吃薯條的兒子文樹,結婚三年,也才終於發現妻子是腰桿挺直、大步走路的。

  書中每章節的主題鮮明,前三章依序鋪陳舊戀情、父子、夫妻關係,最後兩章,則從兩個方向寫與自我的關係。吉田修一透過不斷插敘回憶,在頭兩章尤其密集,使筒井回到不同的生命現場,也帶著讀者重頭回想,不斷以回憶推敲他我的互動,讓讀者站在筒井的視角,猜測彼的心意,凸顯他無意對周遭視而不見;相反的,付出相當程度的努力,多數時候卻摸不清對方、甚至自已,以至於回過頭,他的生命已拼裝成一段段模糊關係的綜合體。

  作者也以空間分別劃出四種屏蔽、不透明的關係,達成內外呼應的效果:在巴尼斯百貨六樓撞見舊情人、在擁擠電車中苦思文樹、在旅店套房與瞳獨處、在逃亡的汽車內獨自面對自我。對於已結束的關係,作者讓筒井能隨意志進出該空間,但對於正在進行中的感情,封閉感則相當強烈。例如在擁擠行進的電車中,描述筒井連頭都不能轉,外在身體僵直,眼神透視一顆顆頭顱、朝向虛無一點,腦中竄動紛亂思緒而無處表達。

  筒井個人與外界的關係,融聚而成不同空間,包覆著他,有時是一棟開大樓,有時是擁擠列車,有時是自我、自由的汽車,有時則是巧妙的實話一般,所有家具迷你一號的套房。但作為一個人,大多時候無法輕易棄置關係,無法輕易切割身分,避免否定自己,因此通常是:百貨大樓、汽車、列車、套房形成的多重空間一同困鎖著人,只能在有限的隙縫中,行使和行駛自由之車輛,但空間隨時變形,彼此傾軋,無法輕易放棄其中之一,正是懷疑自我的源頭。

  除了人與空間的關係,作者似乎也有意以他人作為筒井的對照,如首章出場的中年男同志,與年輕男伴一同出現,使中年同志游移在父、夫之間,對照筒井,以及他與身邊的瞳、文樹的關係,或第二章以回想自己與文樹的父子相處,對照文樹的生父。在在隔著一層膜,向外觀看他人,藉此反想自我,不過,對照始終保持隱約,並未著力描寫。

  有別於前四章整體連結鮮明,終章敘事方式與前方斷裂,〈樂園〉以「我」和「她」之間大量對話,整齊穿插在「我」流動的思緒中,彷彿忘記先前的一切名姓,故事重頭,主要人物縮減為兩人,情節變得簡單,從下電車、步行回家的過程寫起,透過描寫地景不斷轉換,穿插預言式對話調整節奏,使讀者從外看來,「我」變的輕快、不受拘束,心中雖然盤旋預言般對話,但隨著對話推展,不會使讀者感覺停滯。而腦中的預言式對話形成非日常氛圍,與身體習慣性地移動,之間的留白、不明確的因果關係,為故事留下清淡且若有所思的結尾。

  一方面是低頭走過三十幾年,仍維持良好運作的筒井,另一方面是身分不明的「我」,「我」是筒井還是其他人?那麼「她」呢?是書留給讀者的趣味,可能是延續而下的線性故事、雙線並行,或是經驗切片,而線索有限,予讀者很大的聯想空間。

  原本還以為只要隨便開個口就不難扯出一個謊言,也以為只要隨便開個口,就能編出一個讓對方嚇一大跳的故事。 
  起初,瞳的確顯得十分震驚,但筒井這則謊言一唐突結束,她的神情旋即由震驚轉為焦慮,彷彿是在等待下一則謊言。

  我認為,這部小說細節比整體精彩,前三章,各自有很強的故事性,尤其是〈夫妻之間的惡作劇〉中,從給兒子講睡前故事,推展到夫妻玩「怕狼的孩子」,也就是以驚嚇程度決勝負的說謊遊戲,當筒井毫不猶豫地說出年輕時,曾經被Gay Bar老闆包養過,自己和瞳同時嚇住了,而瞳接著說謊對決,這次,只有筒井嚇了一大跳。

  遊戲以真實為材料,一旦遊戲和真實混淆,人要如何辨認自己呢?吉田抓住遊戲與真實的辯證,翻弄虛實,以及真實「我」的(被)期待,兩個說謊的人與一對忠貞的夫妻,彷彿為走鋼索人準備棉繩,作者利用讀者的已知,挑起對未知的猜測,呈現出夫妻關係的緊繃瞬間,這讓我想到〈搭便車遊戲〉,也在遊戲與真實、虛與實之間辯證,相當精采,而吉田在此則未更延展情節,架構之下,尚有探入的空間,或許吉田在此,並不用真實、謊言、遊戲等元素單純凸顯其間辯證,主要在於呈現筒井與妻的關係,因此並未延伸。

  另外,作者描述展開最後逃亡的筒井,會冷靜地做出脫軌行為的動機,一開始是出於前述種種關係的未明,指向對自我整體不知何以活著至今的挫敗,但關係與自我之間,缺乏更緊密連結,可能源於故事間物件彼此對應的薄弱,小如手錶與老爺鐘、電車廂與汽車駕駛座,大如四段關係更指向問題中心的描寫,我認為:故事整體呈現屏蔽、封閉的氛圍,進展到最後,情緒並未達成疊加效果,由於主角筒井的特徵,是長住都市者相當程度能擁有的,使讀者必須以個人經驗大量補充腳色情緒。

  雖然我認為〈春〉細節較整體精彩,作為放鬆的短篇來說,仍相當有療癒效果,伴隨輕度推理的推展——究竟瞳有沒有說謊、〈樂園〉中的「我」和「她」是誰?故事也就順順利利地來到了最後一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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