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12月9日 星期五

你的阿媽還在嗎?——重看魔法阿媽


專欄作者:范光典

  魔法阿嬤是一部小男孩的夏日冒險。住在城市的豆豆因為媽媽需要到國外照顧受傷的爸爸,所以把他託付給基隆鄉下的阿嬤。在這一個月裡,他就這麼闖入了這個會事先縫製壽衣、看的見大鯨魚的地方,從不安、想逃到玩耍、覺得阿嬤很酷、基隆很有趣。王小棣導演帶著觀眾進行了一場驚奇的,且是重回那個自成系統的鄉下。

看的見大鯨魚的地方

  《魔法阿嬤》的開場就是一群婆婆們在幫即將死去的金水嫂縫壽衣,這些人是互相幫忙也互相吐嘈。然後豆豆到來,第一次看見會說話的香菇,香菇們是趕不及投胎的孤魂野鬼,靠著阿嬤暫時借住,故事就是在這個非日常的日常中展開,豆豆極度不適應。

我媽咪說阿嬤很迷信。
什麼迷信,你媽是懂什麼芋仔憨吉。


  不想承認被拋棄所以離家出走,想走回都市去找媽媽的豆豆遇見了阿民哥,和他的好朋友大鯨魚,當然,來自都市的豆豆看不見。



只要三滴淚水,你阿嬤就會被賣掉了


  在這前面,豆豆曾問起中元節的事情。

豆豆:阿嬤,開鬼們就是給鬼放暑假喔?
阿嬤:差不多啦!
豆豆:放出來做甚麼?
阿嬤:放出來逛一逛啦,阿等到中元節齁,放水燈然後出普渡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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做壞事被懲罰是活該阿,但那些沒人祭拜而成為孤魂野鬼的不是很可憐嗎?人不能想自祭好就好,有能力的人要多幫助別人知道嗎?

  岔開說明一下中元祭在本片的意思。豆豆身處的鄉下在基隆,基隆最有名的就是中元祭。基隆中元祭的由來以及演變到目前仍然是一團迷霧,但能確定的是它是全台灣唯一「姓氏輪值主普」的祭典,且在國民黨政府前,甚至日治時期前就存在於地方的事典。姓氏輪值主普的意義在往後的文獻謄寫、觀光發展、族群考量下,漸漸地變成地方上政治、經濟、社會、價值的一部份。我相信王小棣導演選擇基隆市有意義的,作為台灣地方上重要的祭典,它呈現出傳統人與鬼神的互動,並透過豆豆之眼帶我們重新認識我們的過去。

  回到動畫本身。被惡鬼附身的酷羅要求豆豆蒐集三滴眼淚,蒐集完,阿嬤就會被賣掉。這部電影中,阿嬤流下眼淚都代表劇情的轉折:阿嬤開心抱著回來的豆豆後,豆豆開始接納此地,認為這個充滿神奇事物的地方好像也不錯,被拋棄的感覺漸漸淡去;放水燈被金水嫂感動,從這邊之後就是當年金馬獎所謂「迷信」的部分,有點導覽性質的介紹基隆中元祭,同時也表明,台灣的東西是能夠呈上大銀幕的;最後是阿嬤帶著豆豆騎腳踏車,因為要離別,阿嬤想讓豆豆留下回憶。眼淚與其說是阿嬤被賣掉的關鍵,在架構上呈現的,卻是喜極而泣,不斷地將孫子倆的關係越拉越近。

  在最一開始,我說這是豆豆的夏日冒險,如今他也幾乎融入了這裡,他看的到大鯨魚、小女孩鬼魂、小扁,也用五雷印擊退了酷羅身上的惡鬼,完成冒險的他就像歸村的勇者,重新接納與被接納了。

強烈的熟悉感

  觀看魔法阿嬤時,相信觀眾都很有感覺,「我阿嬤真的是這樣說話!」、「鄉下真的都是阿婆!」、「我也想把阿嬤賣掉!」(阿嬤是很好的東西人人都要有一個)又,許多雙薪家庭長大的孩子也有被送到鄉下念小學,稍微大一點,爸媽事業穩定之後再接回去的經歷。

  又或是文英阿姨那鏗鏘有力的台閩話是觀眾心中的阿嬤會說的。這些元素並不是製作團隊發明,而是從我們的生活中取材,那些笑點是我們與製作團隊共享的默契。

  甚至,連解釋都省了,這個默契是只有生活在此的人才懂,換句話說,這就是我們,導演就是在拍我們。在新浪潮的餘波下,自己的故事被寫實呈現變得重要起來,但這部動畫就像台灣這塊土地上過往及未來的所有炙熱的新星一樣,是各自發光的星體,不是星雲。

  當然,有些人不這麼認為,他們覺得這是怪力亂神,跟政府倡導的除魅原則相反,真的是這樣嗎?


金馬爭議與動畫工業


  動畫是一場冒險,製作動畫的過程亦然。當時,臺灣動畫代工業興盛,同時面臨壓低成本而外移的問題。王小棣導演要選取動畫人才組成團隊時面臨「無法另外籌組團隊,會影響代工」的問題,後來,公視所製作的《逐格造夢》裡也有提到這一點。

  既然代工那麼賺為什麼要發展自己的故事?

為什麼要做動畫?(笑)我覺得遠因近因很多啦,如果說精神感召的話,可能還是宮崎駿。我最喜歡的就是「魔女宅急便」。——王小棣

  那種說自己的故事的基因內建在臺灣所有的創作者當中,而同一時期雖不止這一部動畫,但當時之盛大可能絕無僅有,這一次煙火般的嘗試終究只煙火,並未形成日本動畫工業那樣盛大的情況。

  那金馬獎從缺是否對動畫工業傷害之重,讓動畫在台灣沒辦法茁壯起來?從當時賣座的程度來看,得獎與否可能不是那麼的關鍵,但在評審紀錄裡因為「鼓勵迷信是跟政府唱反調」而鼓吹從缺的人,實在是令人傻眼。以基隆中元祭來看就好,此祭被政府刻意推廣成台灣明定的民俗祭典,輔以動畫賣座,再回頭看時任評審的言論,就能知道問題出在誰(的腦)了。


  最後,我們是否會說片中出現的場景和事件都是迷信?如果科學不能解釋之事皆為迷信,那的確可以稱之。但我們要把視角放到「迷信」出現的時代脈絡上:基隆發生過械鬥、228和其他死傷無數的事件,而當地人為了彌平傷痛,選擇以大規模祭祀的方式處理,「以陣頭代替拳頭」、「以賽會代替械鬥」等。我們必須認識到:誕生自科學主義的我們與先祖的差異,但僅僅指出差異並不夠,那只會造成歧視與誤解,還得要深入描述差異之所在及所以,或異同、或根本一樣。王小棣導演選擇以當時認為「成人不宜」的動畫說那看的見大鯨魚的地方之事,一如他過往苦行僧的行為啊!

2016年12月1日 星期四

青銅與琉璃 ——《她是青銅器我是琉璃》讀後雜感




專欄作者:Soap Chui


  前陣子讀了阿米的《日落的時候想唱歌》,還有一本,她和潘家欣合著的《她是青銅器我是琉璃》。先抄詩一首,來自《日》:

「……
讓一切腐朽
蘋果變黃
老黃狗貪睡
蠟燭燒到世界盡頭
花朵隨著四季輪迴
祖母的肉身化成土壤
老舊的屋舍和社區老樹在政客的舌尖消失
唯有不經意與你路過婚紗街的午後
仍是一半斜陽,一半天真」


  阿米是詩人,也是畫家,《日》交替著畫和詩,與其說是詩集,更像是畫冊。「婚紗街」是對浪漫愛的極致幻想,幻想之下,感受到的是「一半斜陽」,理性又蒼涼的感受,蒼涼並且對自我充滿十足的破壞欲,自我毀壞是為了追求自身情感的極限,但從不要求他人等價付出,這是阿米詩的形象。
  而在《她是青銅器我是琉璃》中,兩位詩人從命名開始,一個叫青銅器,堅硬而老的容器,一個是琉璃,裸陳中心,詩從此開始,以兩人寫給彼此的詩構成整冊書信。兩人對話,也像在自我反覆,因為語氣相似,同樣帶有寓言感的元素,和憂鬱口氣(及症狀)。從《日》讀到《她》,從情緒以及投射對象的寫法來看,我認為琉璃就是阿米,等待永遠的情人和向內破壞的主題延續到琉璃口中。她寫:

「青銅:
我在等情人,時間一直停留在傍晚
站在水仙花朵中央
髮上插著一朵小雛菊
一個人時我會唱歌
在房間裡旋轉
像個小姑娘
健康的L來把我點燃
或將我玩壞」

  詩中「玩壞」一詞或許有戲謔的性暗示,但我偏好它並非性暗示,否則與「將我點燃」的含義重疊,也不會用「或」連結。也感覺「我」處在封閉、光明將去的空間,孤立如只能等待被點燃的火把,在關係中是被掌握的一方,對方則是光,可以選擇離去或將我燃亮,但在這明暗不清所包圍的短暫時刻,離去成為傍晚,來臨便是黎明;對照「我」站在花朵中、髮上也插上雛菊,而水仙讓人想到希臘神話中自戀的男神,一如此時的我,把自己準備好了才會開始期待情人上門,情人上門前,我跳舞旋轉,不斷重複的、首尾相接的動作,也像是將這曖昧不明的時刻無限延長,無限拖延。情人不來,我就要永遠活在自己製造出的、永不結束的時間中,但我知道時間是傍晚,光選擇離開,我是自願活在期待中且假意不知,自願因此病態起來,直到健康的情人來,我才不病。
  兩者都有憂鬱口氣,青銅器感覺更有與世界對決的怒意,尤其表現在她使用海邊、南方一類的意象類別時,如果琉璃的海是廣而灰暗無際、保持站在景觀台上的距離,青銅就是赤腳走進灘中,海因氣候過熱而一片死白,青銅寫:



  與琉璃製造邏輯與語句相違背的衝突,青銅更直接呈現自己與世界的對立,自己的加冕必須以他者的死,反之亦然,彷彿自己與世界永遠勢不兩立,貫穿青銅的詩,因此她的詩短而有力,給予讀者立即的意義。另一首詩同樣表現她的站立於世的悚然感受:

「琉璃:
我摸著鏡子
眼角突然裂開
我以為自己墮入惡鬼道
張口尖叫
已經一顆牙也不剩
青銅器」


  這首詩在短篇幅內將意義翻了一層,當「我」以為身處最糟的底境,已認清無法脫身而正準備要開始尖叫,才發現惡鬼道其實就是我本身,張開嘴,自己就是一道黑不見底的東西,而「我」無能求救,無人聽見,無法得救。
  兩人共同的憂鬱口吻,有時同樣用驚悚表現,卻是兩樣方式,她們共同把自身妖魔化的傾向,似乎是為了嚇退憂鬱本身,讓自己一再陷入更低之處。長達一整冊的書信,也有相互鼓勵、自言自語的詩,不過仍像一個靈光活在兩具身體,常使用相近的構句方式,尤其在長句中,表達相近的情緒與強烈視覺感。這本書不向讀者推銷什麼情緒,讀完並不會有所躍進,但至少還沒死掉,好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