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12月9日 星期五

你的阿媽還在嗎?——重看魔法阿媽


專欄作者:范光典

  魔法阿嬤是一部小男孩的夏日冒險。住在城市的豆豆因為媽媽需要到國外照顧受傷的爸爸,所以把他託付給基隆鄉下的阿嬤。在這一個月裡,他就這麼闖入了這個會事先縫製壽衣、看的見大鯨魚的地方,從不安、想逃到玩耍、覺得阿嬤很酷、基隆很有趣。王小棣導演帶著觀眾進行了一場驚奇的,且是重回那個自成系統的鄉下。

看的見大鯨魚的地方

  《魔法阿嬤》的開場就是一群婆婆們在幫即將死去的金水嫂縫壽衣,這些人是互相幫忙也互相吐嘈。然後豆豆到來,第一次看見會說話的香菇,香菇們是趕不及投胎的孤魂野鬼,靠著阿嬤暫時借住,故事就是在這個非日常的日常中展開,豆豆極度不適應。

我媽咪說阿嬤很迷信。
什麼迷信,你媽是懂什麼芋仔憨吉。


  不想承認被拋棄所以離家出走,想走回都市去找媽媽的豆豆遇見了阿民哥,和他的好朋友大鯨魚,當然,來自都市的豆豆看不見。



只要三滴淚水,你阿嬤就會被賣掉了


  在這前面,豆豆曾問起中元節的事情。

豆豆:阿嬤,開鬼們就是給鬼放暑假喔?
阿嬤:差不多啦!
豆豆:放出來做甚麼?
阿嬤:放出來逛一逛啦,阿等到中元節齁,放水燈然後出普渡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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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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做壞事被懲罰是活該阿,但那些沒人祭拜而成為孤魂野鬼的不是很可憐嗎?人不能想自祭好就好,有能力的人要多幫助別人知道嗎?

  岔開說明一下中元祭在本片的意思。豆豆身處的鄉下在基隆,基隆最有名的就是中元祭。基隆中元祭的由來以及演變到目前仍然是一團迷霧,但能確定的是它是全台灣唯一「姓氏輪值主普」的祭典,且在國民黨政府前,甚至日治時期前就存在於地方的事典。姓氏輪值主普的意義在往後的文獻謄寫、觀光發展、族群考量下,漸漸地變成地方上政治、經濟、社會、價值的一部份。我相信王小棣導演選擇基隆市有意義的,作為台灣地方上重要的祭典,它呈現出傳統人與鬼神的互動,並透過豆豆之眼帶我們重新認識我們的過去。

  回到動畫本身。被惡鬼附身的酷羅要求豆豆蒐集三滴眼淚,蒐集完,阿嬤就會被賣掉。這部電影中,阿嬤流下眼淚都代表劇情的轉折:阿嬤開心抱著回來的豆豆後,豆豆開始接納此地,認為這個充滿神奇事物的地方好像也不錯,被拋棄的感覺漸漸淡去;放水燈被金水嫂感動,從這邊之後就是當年金馬獎所謂「迷信」的部分,有點導覽性質的介紹基隆中元祭,同時也表明,台灣的東西是能夠呈上大銀幕的;最後是阿嬤帶著豆豆騎腳踏車,因為要離別,阿嬤想讓豆豆留下回憶。眼淚與其說是阿嬤被賣掉的關鍵,在架構上呈現的,卻是喜極而泣,不斷地將孫子倆的關係越拉越近。

  在最一開始,我說這是豆豆的夏日冒險,如今他也幾乎融入了這裡,他看的到大鯨魚、小女孩鬼魂、小扁,也用五雷印擊退了酷羅身上的惡鬼,完成冒險的他就像歸村的勇者,重新接納與被接納了。

強烈的熟悉感

  觀看魔法阿嬤時,相信觀眾都很有感覺,「我阿嬤真的是這樣說話!」、「鄉下真的都是阿婆!」、「我也想把阿嬤賣掉!」(阿嬤是很好的東西人人都要有一個)又,許多雙薪家庭長大的孩子也有被送到鄉下念小學,稍微大一點,爸媽事業穩定之後再接回去的經歷。

  又或是文英阿姨那鏗鏘有力的台閩話是觀眾心中的阿嬤會說的。這些元素並不是製作團隊發明,而是從我們的生活中取材,那些笑點是我們與製作團隊共享的默契。

  甚至,連解釋都省了,這個默契是只有生活在此的人才懂,換句話說,這就是我們,導演就是在拍我們。在新浪潮的餘波下,自己的故事被寫實呈現變得重要起來,但這部動畫就像台灣這塊土地上過往及未來的所有炙熱的新星一樣,是各自發光的星體,不是星雲。

  當然,有些人不這麼認為,他們覺得這是怪力亂神,跟政府倡導的除魅原則相反,真的是這樣嗎?


金馬爭議與動畫工業


  動畫是一場冒險,製作動畫的過程亦然。當時,臺灣動畫代工業興盛,同時面臨壓低成本而外移的問題。王小棣導演要選取動畫人才組成團隊時面臨「無法另外籌組團隊,會影響代工」的問題,後來,公視所製作的《逐格造夢》裡也有提到這一點。

  既然代工那麼賺為什麼要發展自己的故事?

為什麼要做動畫?(笑)我覺得遠因近因很多啦,如果說精神感召的話,可能還是宮崎駿。我最喜歡的就是「魔女宅急便」。——王小棣

  那種說自己的故事的基因內建在臺灣所有的創作者當中,而同一時期雖不止這一部動畫,但當時之盛大可能絕無僅有,這一次煙火般的嘗試終究只煙火,並未形成日本動畫工業那樣盛大的情況。

  那金馬獎從缺是否對動畫工業傷害之重,讓動畫在台灣沒辦法茁壯起來?從當時賣座的程度來看,得獎與否可能不是那麼的關鍵,但在評審紀錄裡因為「鼓勵迷信是跟政府唱反調」而鼓吹從缺的人,實在是令人傻眼。以基隆中元祭來看就好,此祭被政府刻意推廣成台灣明定的民俗祭典,輔以動畫賣座,再回頭看時任評審的言論,就能知道問題出在誰(的腦)了。


  最後,我們是否會說片中出現的場景和事件都是迷信?如果科學不能解釋之事皆為迷信,那的確可以稱之。但我們要把視角放到「迷信」出現的時代脈絡上:基隆發生過械鬥、228和其他死傷無數的事件,而當地人為了彌平傷痛,選擇以大規模祭祀的方式處理,「以陣頭代替拳頭」、「以賽會代替械鬥」等。我們必須認識到:誕生自科學主義的我們與先祖的差異,但僅僅指出差異並不夠,那只會造成歧視與誤解,還得要深入描述差異之所在及所以,或異同、或根本一樣。王小棣導演選擇以當時認為「成人不宜」的動畫說那看的見大鯨魚的地方之事,一如他過往苦行僧的行為啊!

2016年12月1日 星期四

青銅與琉璃 ——《她是青銅器我是琉璃》讀後雜感




專欄作者:Soap Chui


  前陣子讀了阿米的《日落的時候想唱歌》,還有一本,她和潘家欣合著的《她是青銅器我是琉璃》。先抄詩一首,來自《日》:

「……
讓一切腐朽
蘋果變黃
老黃狗貪睡
蠟燭燒到世界盡頭
花朵隨著四季輪迴
祖母的肉身化成土壤
老舊的屋舍和社區老樹在政客的舌尖消失
唯有不經意與你路過婚紗街的午後
仍是一半斜陽,一半天真」


  阿米是詩人,也是畫家,《日》交替著畫和詩,與其說是詩集,更像是畫冊。「婚紗街」是對浪漫愛的極致幻想,幻想之下,感受到的是「一半斜陽」,理性又蒼涼的感受,蒼涼並且對自我充滿十足的破壞欲,自我毀壞是為了追求自身情感的極限,但從不要求他人等價付出,這是阿米詩的形象。
  而在《她是青銅器我是琉璃》中,兩位詩人從命名開始,一個叫青銅器,堅硬而老的容器,一個是琉璃,裸陳中心,詩從此開始,以兩人寫給彼此的詩構成整冊書信。兩人對話,也像在自我反覆,因為語氣相似,同樣帶有寓言感的元素,和憂鬱口氣(及症狀)。從《日》讀到《她》,從情緒以及投射對象的寫法來看,我認為琉璃就是阿米,等待永遠的情人和向內破壞的主題延續到琉璃口中。她寫:

「青銅:
我在等情人,時間一直停留在傍晚
站在水仙花朵中央
髮上插著一朵小雛菊
一個人時我會唱歌
在房間裡旋轉
像個小姑娘
健康的L來把我點燃
或將我玩壞」

  詩中「玩壞」一詞或許有戲謔的性暗示,但我偏好它並非性暗示,否則與「將我點燃」的含義重疊,也不會用「或」連結。也感覺「我」處在封閉、光明將去的空間,孤立如只能等待被點燃的火把,在關係中是被掌握的一方,對方則是光,可以選擇離去或將我燃亮,但在這明暗不清所包圍的短暫時刻,離去成為傍晚,來臨便是黎明;對照「我」站在花朵中、髮上也插上雛菊,而水仙讓人想到希臘神話中自戀的男神,一如此時的我,把自己準備好了才會開始期待情人上門,情人上門前,我跳舞旋轉,不斷重複的、首尾相接的動作,也像是將這曖昧不明的時刻無限延長,無限拖延。情人不來,我就要永遠活在自己製造出的、永不結束的時間中,但我知道時間是傍晚,光選擇離開,我是自願活在期待中且假意不知,自願因此病態起來,直到健康的情人來,我才不病。
  兩者都有憂鬱口氣,青銅器感覺更有與世界對決的怒意,尤其表現在她使用海邊、南方一類的意象類別時,如果琉璃的海是廣而灰暗無際、保持站在景觀台上的距離,青銅就是赤腳走進灘中,海因氣候過熱而一片死白,青銅寫:



  與琉璃製造邏輯與語句相違背的衝突,青銅更直接呈現自己與世界的對立,自己的加冕必須以他者的死,反之亦然,彷彿自己與世界永遠勢不兩立,貫穿青銅的詩,因此她的詩短而有力,給予讀者立即的意義。另一首詩同樣表現她的站立於世的悚然感受:

「琉璃:
我摸著鏡子
眼角突然裂開
我以為自己墮入惡鬼道
張口尖叫
已經一顆牙也不剩
青銅器」


  這首詩在短篇幅內將意義翻了一層,當「我」以為身處最糟的底境,已認清無法脫身而正準備要開始尖叫,才發現惡鬼道其實就是我本身,張開嘴,自己就是一道黑不見底的東西,而「我」無能求救,無人聽見,無法得救。
  兩人共同的憂鬱口吻,有時同樣用驚悚表現,卻是兩樣方式,她們共同把自身妖魔化的傾向,似乎是為了嚇退憂鬱本身,讓自己一再陷入更低之處。長達一整冊的書信,也有相互鼓勵、自言自語的詩,不過仍像一個靈光活在兩具身體,常使用相近的構句方式,尤其在長句中,表達相近的情緒與強烈視覺感。這本書不向讀者推銷什麼情緒,讀完並不會有所躍進,但至少還沒死掉,好險。


2016年11月18日 星期五

小小書的小小事──在空白與下一頁尋找答案 :再讀李屏瑤《向光植物》





讀者投書:學妹

  「十六歲,或是十七歲?其實不太重要。」這是《向光植物》的第一個問句,像是囈語,卻又模模糊糊勾畫出一個大多數人經歷過的輪廓。也許在十六歲,也許在十七歲,也許更早地在十三歲,初中外的連鎖飲料店前,也許更晚地在二十一歲的舞會邊緣,屏蔽男男女女與聲音的角落,我們都問過自己一些問題。


當妳喜歡上一個人,妳希望自己跟對方是相像的,還是相對的呢?(32)

所謂伴侶的組成,配偶的組成,到底應該是相像還是相對的?(32)

關於那些踢們,刺蝟頭垮褲走起路來盛氣凌人的踢們,硬挺牛津襯衫背包裡總會放幾本書好喜歡逛誠品的踢們,T-shirt西裝外套聽獨立音樂跑影展的踢們。這些年來我在別人眼中的光譜到底是怎麼移動?當我剪短頭髮的那個週末,我就正式的被歸類在那些踢們當中了嗎?我始終不明白那個時刻,彷彿該在我的個人時間軸上記錄一筆的那天。當我將長髮剪短,讓自己容易被辨識,我似乎才被某個秘密的組織接納,成為當中的一員。(70)

妳的初戀為時多久?歷經多久才結束?(74)

起點總是很簡單,像一條毛線,只要一個轉彎,一個踉蹌,就是一團混亂的線球, 那線頭在哪裡?(90)

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那個晚上,到底在我這個人身上,在我們的身上,產生什麼近似於重創,近似於致命性的影響?(99)

每當認識一個新的人,我就能夠瞬間把對方分進朋友的格子,然後就待在那裡一生一世,沒有流動的可能。這個分類機制會永遠正確嗎?(116)

有時候妳們只是等著,看誰先離開。先離開的於是勝利嗎?(151)

妳還記得第一次跌倒的場景嗎?第一次失戀。第一次覺得這樣的人生不值得活。第一次感覺被深深地傷害。是什麼時候?(169)



  看到《向光植物》五刷的消息後,重撫更多初版時無法碰觸的碎片,想確認自己是不是錯過了什麼。我在訊號極差的空中庭園,點開最早連載於PTT拉版的《老夏天》,發現,那裡說故事的節奏,好像不太一樣。

  幾日間,對照紙本的《向光植物》,發現《老夏天》與《向光植物》有諸多斷句、語氣上的落差。《老夏天》的語言,讓沒有名字的主角如同許多版友一般,隱身在黑色的屏幕之後,叨叨絮絮分享散落著懵懂破碎,並稚氣地學習彌縫的故事。而《向光植物》,則似是有意又似是無意地,把許多段落的節點,改為如同拍板定案的句號,或逼人回應的問號。

  《向光植物》在已有流通的線上版本之際,仍有五刷的成績,學妹愚見,主角設定上足夠的空白、散落故事裡各類指涉相對寬廣的提問,都是重要的原因。

  像是線上遊戲、乙女手遊一般。

  在某個階段──未必是十六歲,或十七歲──我們會遇到阿青與6號,聽到男孩或女孩自然甜膩地說著「不太會說」的「隨時隨地」;體會到小旻的視線,偶爾閃避,有時用力的自我說服,卻被對方看出懦弱而不願乞討,被溫柔剛毅地陪伴;遇見遊走在相似、相對兩端的小游與小莫,無力抵抗喚作情史的過去,造成百轉千迴的那些時候。

  你為角色填進了一個你希望的名字,那代表你。

  幾夜失眠,幾次跨年,幾封早已被時代代謝掉的站內信、奇摩通訊、MSN訊息。讀者像是填入玩家名稱一般,隨著第一人稱的敘事重新踏過了「個人」及「時間」設定「其實不太重要」的情感關係啟蒙過程,且讓問句不只是問著故事裡的「我」與「學姐」,也問讀者,或讀者故事裡,刻在過去,不會回應的人。

  作為躲在螢幕後面的學妹,我還沒有機會,適當地問過作者、其他讀者,空白,宣告,問句的改寫,會不會是這本小書之所以流通的主要原因?沒有拉版ID、學姐過來人的語氣,加上試圖讓自己回應的逼仄,讓《向光植物》引起共鳴:我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。

  沒有人願意讓她問,或能給她回答,所以,《向光植物》裡的阿青,6號,小旻,小游,小莫,全部都是她僅有的學姐,用可能的生活,回應店門口、舞會角落裡曾經閃爍的疑問。讀者能夠在空白喘息,填入與自己相關的資訊,然後翻下一頁,尋找可能的答案,或自己想要的樣子。


有的時候我會倒數,距離那年的夏天已經過去多少時間,距離十六歲的草地,十年,距離高中畢業那年,距離大學畢業,過去了多久?在此時此刻回看自己,我們有成為更好的大人嗎?作出的那些決定,有不辜負十六歲的自己嗎?(156)


  愛人的類型,自己的狀態,事情怎麼變化的:出現的問題,用「你」或「妳」,愛的人是相對或是相似,似乎,都可以成立。

  跨年的願望能夠早些許下的話,祈願必然由「妳」與「妳」構成的生活,可以,不用只堂堂正正出現在冠上「創作」之名的故事裡。


2016年11月10日 星期四

從青春期倖存,是謂成人──談《晚安布布》


專欄作者:范光典


  黑暗系漫畫《晚安布布》沒有緊湊的情節,沒有機甲、魔法、世界末日或異世界,有的只是把少年的苦痛極大的扭曲、放大。一個男孩隨時隨地被性幻想跟性焦慮弄的腦袋發脹,那感覺就像把你關入有著無數日光燈的白室,白熱的亮晃的,若再不有人出手做些什麼,好像自己就會爆開,一如爛熟在路旁的龍眼,沒人理會地陳屍在柏油路。

  這是一個名為布布的少年長成大人的故事。所謂大人,是像舅舅雄一一樣背著罪惡感活著,或像媽媽小野寺追求著卻不斷破壞關係(但又細心的呵護兒子)還是像天馬大叔那樣,全天候的開啟幻象模式於路上行走?

  這是少年漫畫,講的是少年布布的心境。大致上的故事線分成四條,布布、布布親人、少年關、教主天馬線。故事中,與愛子的約定是「詛咒的開始」;而南條幸帶有不可退讓之決心的「救贖」則是重新開始的關鍵,讓完成布布轉大人的過程。

所以,布布是什麼人?


布布就是你我,在日常生活裡掙扎的小人物,表面上對他人都很好,卻在不為人知的角落有著墮落的想法。

  在腳色設定上,布布一家的形象十分可愛。至截稿前筆者尚無法弄到關於淺野一二O的訪談畫冊。若僅就漫畫中推敲,這一家的人都有自己的困難所在,別人都是幸福的,自己則異於他「人」,是塗鴉般隨便的存在。隨著劇情的推展,布布的臉也有不同的風格,很清楚的表現出布布的心境。

淺野在最後一話暗示著布布的形象跟形象:隨便的塗鴉。

  一位少年在青春期最煩惱的就是性,突然地發現有什麼變化在自己身上,甚至對女生的看法也不一樣了。性的發展作為影響青春期最強大的因素,同時也推動著劇情。在這個時期如果有太多自身無法處理的難題,便有可能產生一些難解的情況(比如「社會退縮」1)。布布與愛子的糾葛就是整部漫畫的那條懸在頸上的細繩,吊著布布直到最後。


「約好了,你拋棄我的話,我會殺了你」

  從這裡開始,愛子在漫畫中的出現皆圍繞在布布的羞赧、羞愧中。布布看到愛子便會自慚形穢,兩人相處時的壓力(又愛又擔心)顯而易見。只有解決它,布布才能夠成長,即便是物理上的「殺了愛子」亦然。

  這青春期的詛咒是誰給的?我想是布布自己。他沒有能力處理與愛子的承諾,也沒有求助的對象,那股「我會失敗吧」的情緒反覆的在體內醞釀,他們到工廠找錄影帶上說的屍體那話就很明顯的表現出來:布布努力,卻沒有成功。在他看來,是他自己的錯。

  「我到底有沒有能力保護所愛的人?」似乎少年們的心境就是從這裡開始灰色了起來。

  愛子在第十集前幾乎都是作為布布的「聖女」存在2,布布不能有對她任何髒髒的思想!如果有,自己就很無恥。但轉變的點在第十集,他們在駕訓班相見。再遇見她之前,布布已經行屍走肉好多年,為了童年的失約,又看到愛子過得很好,他總覺得不平衡:那麼過去的自己是為了什麼難過?重新坦白之後,布布便帶著愛子來到旅館。

原來你只是隨處可見的平凡人

  布布是完完全全不想這麼做的,但就是那股求生的力量轉化的恨意。這些年來自己攬上的詛咒壓著布布,沒有什麼目標,也沒什麼需要朋友,親情更不是布布的考慮。

  布布不能跟親人求救嗎?

  如果用布布的視角來看,媽媽、舅舅甚至爸爸,這些救命稻草他是抓也抓不到:舅舅雄一有年輕的小翠姐;媽媽則為了跟男人打炮把布布趕出家;爸爸則在遙遠的福島。他們都有各自的生活,離布布相當的遙遠,他們是他們,布布是布布。這些所謂的家人在淺野的筆下,更像是住在一起的室友,家庭的瓦解連帶讓「避風港」這一功能也消失。嫂嫂小翠更是重擊了布布的心。在第五集嫂嫂小翠面臨雄一的外遇問題,在這期間,她與布布發生關係,這是布布的第一次做愛。那種美好從未體驗,接著嫂嫂的告白,似乎也讓他有那麼一點「我在世界上也是有人愛啊!」的感覺……然而舅舅回歸後,小翠與他去登記了。

這句話我到現在都還記得。我想,這是布布的第二次衝擊吧!



除了性的煩惱,布布又是誰?


  性推動了布布的心境變化,但沒有其他層面的煩惱嗎?布布只在與愛子的關係中受挫嗎?

  讓我們先稍微離開他本人。為了讓各位更好的理解布布在想什麼,有必要交代一下他身處的日本社會氛圍。

  1990年代開始,日本開始審視終身雇傭至為核心模式的雇傭關係,並著手修正此種雇傭模式。而在1997年之後,日本企業留下的不良債務一下子湧現,各種大企業相繼倒閉破產,使人們從「日本沒有階級」的夢中醒來。而在泡沫化出生的世代,因為前人的終身聘僱制及後來的派遣法,漸漸地不再像戰後復甦國家的嬰兒潮那麼容易找到工作,就算找到工作,也淪為窮忙的生活。自詡為中產階級國家的日本最終也走向貧富拉大的窘境。

  讀者應當能感受到布布處在一個並不需要自己的世界,像是免洗筷一般不那麼需要的東西。以布布的視角來看,這世界已經「自己就很好了」,是個已完成的「整體」:高度發展的物質條件、有工作的大人過著幸福的日子;媽媽不斷的找男人滿足、舅舅雄一有著年輕女朋友小翠、田中愛子與完美學長這些不屬於自己的機會4,每個人都過得很好,自己應該不屬於這裡。



兩年一到,動機消失,那就不必活著吧。

  布布做的工作是記數人員、DVD店店員,除此之外便是靠著媽媽的保險金過活。直到在車站匆然一瞥看見愛子,他才準備搬出去,有了目標可以前進。

  綜合前面兩個標題,布布的成長之旅從國小就開始了,以愛戀田中愛子為起點,走到了國高中終於放棄愛子,相信愛子不是自己能高攀的對象,接著是大學、出社會,他面臨到無力感是來因感受到世界不需要他也可以運轉的很好,經濟、感情、社會問題交織一起。布布自認為成全了愛子的幸福(讓他跟更好的學長在一起),嫂嫂也跟舅舅結婚。(自認)成全了別人,卻詰問帶給自己幸福的人在哪裡?對他來說,生在世上是一件不幸的事情。

好人(跟妹妹)是真實存在的!


  南條幸,作品裡唯一成功救援布布的女人,與田中愛子並列成兩大促使布布成長的祭品。但淺野對她的描繪是立體的,是漫畫中的勝利組。



南條幸(太太我喜歡你!)


第六集第一次會面在星之川前

  小幸在第七集與布布重逢,亮麗有自信、大喇喇卻又深諳人際關係。在布布的鼓勵下重拾漫畫家之筆,是主角群裡是一台永動機,為了夢想什麼事情都能做。在往後的集數裡,小幸與布布的坦承、互相合作、難過,她在布布身上看到過去醜陋的自己也同有自卑的心態,好強的她不願布布繼續這樣下去,在布布與愛子的逃亡之旅中,小幸發覺只有自己能夠拯救他。這個男人總是不笑,或笑起來很悲傷,就好像過去的自己,但他無力自己爬出深淵,需要我。

為什麼要誠實面對自己?面對後又能怎樣?

  從這裡開始,小幸生動了起來,讓她超越「為布布而存在」的角色設定。在眾多少年漫畫裡,女主角大都是為了被主角攻略而存在的,像這樣翻轉主被動的角色相當稀少。而作為布布線中最為主動的人,她的自省能力、實踐能力為整部漫畫的被動灰暗帶來一點主動出擊的意味,同時注入了希望。以小幸的角度而言,她最終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情感,起身尋找自己要的東西;以布布的角度而言,世界上竟然會有一個美好的人愛著自己,她不只聖女也不只妓女,可慾可敬。可以說,小幸是布布解決自身存在問題的解方,雖然最後繞回以布布的視角做結,但是我真的很喜歡小幸這個腳色,崇敬她對於人生的態度。

獻給被致鬱漫畫治癒的布布們


  讓我再次對這部作品下描述:「這是一部人如何透過他人一起建立存在意義的漫畫。」

  所有裡面的角色都從他人與自己的互動中找到存在,「發生關係」是他們的焦慮以及解藥,無論是雄一的小翠、媽媽的(幻想)男友、布布與小幸(愛子QQ);關與清水、天馬與他的魔法戰士等。有別於少年熱血漫畫那種透過打鬥、競爭來成長,這些人在痛苦餘波中找到一點點的光芒,然後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來承認自己的存在。愛子死去之後,結解開了,小幸換了一條細繩套上,以愛、以照顧。愛子作為祭品,讓布布從青春期的傷痛中活下來,並揮了揮手,向重新見到的國小同學晴見打招呼,漫畫的終點又重新回到了被愛子施加詛咒前,那個兩小無猜的教室。

  「我的悲傷」是有人能知道的,剛從青春期倖存的布布不再一個人承擔,因為小幸是真正的關心自己的存在。

  倖存下來後,就能重新長大吧?像回到認識愛子前。

  但卻也沒有真正回到那時,因為日子是繼續過著的。這些青春期的倖存者重新運轉時間繼續長大,脖子上的勒痕依舊在,也套了新的繩子。但這次不一樣,他知道自己有人愛著,如此,在每次說晚安的時候,還是有力氣面對明天的,接踵而來的明天雖然看不到希望,但只要有人同行,就什麼都行了。



最終還是記不起眼前這塗鴉般存在的人的名字,畫面也在宛若布布小時候的教室中結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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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與勸世

(請斟酌點閱,跟本文無關XD)

  《晚安布布》對我來說影響與《新世紀福音戰士》同樣重大,我甚至幻想作者是不是偷偷跟著我、紀錄我。我有證據。布布在高中穿的鞋子跟我高中的一模一樣,我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。

  扯遠了。

  性與異性,對像我這般完全沒有自信的人是相當遙遠的,「看的書和教學在怎麼多都是假的,沒有人真正的懂我」這種隨時隨地的焦慮和幻想以一種打游擊的方式攻擊著腦袋,隨著時間過去,沒有更好,也沒有更壞,這樣的低強度的干擾會讓我去忽略他的重要性,手足無措,因為這根本就不可能拿上檯面說,也不知道跟誰說。

  到底那些能很好的交談的人是吃了什麼聰明藥??????

  身為異男,我很抱歉。在面對滿滿敵意的、競爭的、中年男性的世界裡,漸漸地關閉自己,相較於我自身範圍內的女性,我容易因為擔心被說「這沒什麼」、「你是男生」、「煩」,所以根本沒有出口可以處理、詢問這樣的人際焦慮。你能想像那種不斷不斷吃著自己大便的樣子嗎?

  在某個關鍵時刻,我突然找到新世紀福音戰士,花了一天的時間全部看完(連OP每一集都聽XD),撇開那些不懂的畫面,我想我有好好接受到庵野想對真嗣及每個像他的人傳達一個訊息:相信他人。

  再來,就是《晚安布布》了。

  比起EVA,布布更貼近我們,而且太近了,令人難以喘息。扣掉幾幕完全是要滿足觀眾或者虐布布的突兀故事,你怎能不驚訝淺野的觀察力?

  我想我們或多或少都還記得那個青春期的詛咒,說要忘記也難。他懸在那裡,我們無力解決。而且,或多或少都能感受到,我們跟原生家庭的上一代有著多麼大的鴻溝,他們很難提供我們處理當代生活的經驗。

  布布要告訴我們的,就是在原有的避風港垮掉後,該如何自處:既然自己辦不到解決這困難,那何不相信人?相信小幸?去追尋小幸?

  請不要相信硬殼式的獨立自我是對抗世界,或成長為大人的良方。我們面對的存在問題不再單單能藉由自身反省克服(自我已經因為既有的社會組織瓦解而無法良好形成),甚至,連「自我」是不是單一主體都受到挑戰,我們很可能存在著破碎且多重的人格,他們也不再能於體內好好的調節,進而形成單一的自我。

  說的很玄,但總歸一句話,如果覺得自己的存在幾乎快要消失了,何不相信別人能夠帶來救贖?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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附註:

註一:見《繭居青春:從拒學到社會退縮的探討與治療》。

註二:見《厭女:日本的女性嫌惡》,本書亦為筆者了解異男(在下本人我)與厭女現象是很棒的入門書。

註三:見動畫《新世紀福音戰士》,筆者相當推崇的神作,此生不看枉為人,宇宙經典、世界名著。

註四:請自行搜尋「這些機會都不屬於我的」,見香港網路大典。

註五:我把整部漫畫分成:布布線、家人線、天馬線、關線。布布與家人線相關,天馬與關線相關。








2016年11月4日 星期五

惆悵以上,精彩未滿——讀《春天,相遇在巴尼斯百貨》





專欄作者:Soap Chui


  「小孩子,都是像這樣把薯條打橫塞進嘴裡的嗎?」聽她這麼一說,筒井也看向自己的兒子。她說得果然不假。

  筒井可說相當適應城市生活,能在複雜的鐵道線上順利換車,周末午後在人流中漫步,良好利用住家附近的健身房,結束後悠哉地回家吃晚餐。他成為城市裡不出錯的小零件,身體切合環境運作,正因如此,反而像隔著毛玻璃看向窗外,身處的城市變為抽換不停的背景。這種自我屏蔽的生活,使他看不見電車中的紅大衣女子,看不見身旁打橫著吃薯條的兒子文樹,結婚三年,也才終於發現妻子是腰桿挺直、大步走路的。

  書中每章節的主題鮮明,前三章依序鋪陳舊戀情、父子、夫妻關係,最後兩章,則從兩個方向寫與自我的關係。吉田修一透過不斷插敘回憶,在頭兩章尤其密集,使筒井回到不同的生命現場,也帶著讀者重頭回想,不斷以回憶推敲他我的互動,讓讀者站在筒井的視角,猜測彼的心意,凸顯他無意對周遭視而不見;相反的,付出相當程度的努力,多數時候卻摸不清對方、甚至自已,以至於回過頭,他的生命已拼裝成一段段模糊關係的綜合體。

  作者也以空間分別劃出四種屏蔽、不透明的關係,達成內外呼應的效果:在巴尼斯百貨六樓撞見舊情人、在擁擠電車中苦思文樹、在旅店套房與瞳獨處、在逃亡的汽車內獨自面對自我。對於已結束的關係,作者讓筒井能隨意志進出該空間,但對於正在進行中的感情,封閉感則相當強烈。例如在擁擠行進的電車中,描述筒井連頭都不能轉,外在身體僵直,眼神透視一顆顆頭顱、朝向虛無一點,腦中竄動紛亂思緒而無處表達。

  筒井個人與外界的關係,融聚而成不同空間,包覆著他,有時是一棟開大樓,有時是擁擠列車,有時是自我、自由的汽車,有時則是巧妙的實話一般,所有家具迷你一號的套房。但作為一個人,大多時候無法輕易棄置關係,無法輕易切割身分,避免否定自己,因此通常是:百貨大樓、汽車、列車、套房形成的多重空間一同困鎖著人,只能在有限的隙縫中,行使和行駛自由之車輛,但空間隨時變形,彼此傾軋,無法輕易放棄其中之一,正是懷疑自我的源頭。

  除了人與空間的關係,作者似乎也有意以他人作為筒井的對照,如首章出場的中年男同志,與年輕男伴一同出現,使中年同志游移在父、夫之間,對照筒井,以及他與身邊的瞳、文樹的關係,或第二章以回想自己與文樹的父子相處,對照文樹的生父。在在隔著一層膜,向外觀看他人,藉此反想自我,不過,對照始終保持隱約,並未著力描寫。

  有別於前四章整體連結鮮明,終章敘事方式與前方斷裂,〈樂園〉以「我」和「她」之間大量對話,整齊穿插在「我」流動的思緒中,彷彿忘記先前的一切名姓,故事重頭,主要人物縮減為兩人,情節變得簡單,從下電車、步行回家的過程寫起,透過描寫地景不斷轉換,穿插預言式對話調整節奏,使讀者從外看來,「我」變的輕快、不受拘束,心中雖然盤旋預言般對話,但隨著對話推展,不會使讀者感覺停滯。而腦中的預言式對話形成非日常氛圍,與身體習慣性地移動,之間的留白、不明確的因果關係,為故事留下清淡且若有所思的結尾。

  一方面是低頭走過三十幾年,仍維持良好運作的筒井,另一方面是身分不明的「我」,「我」是筒井還是其他人?那麼「她」呢?是書留給讀者的趣味,可能是延續而下的線性故事、雙線並行,或是經驗切片,而線索有限,予讀者很大的聯想空間。

  原本還以為只要隨便開個口就不難扯出一個謊言,也以為只要隨便開個口,就能編出一個讓對方嚇一大跳的故事。 
  起初,瞳的確顯得十分震驚,但筒井這則謊言一唐突結束,她的神情旋即由震驚轉為焦慮,彷彿是在等待下一則謊言。

  我認為,這部小說細節比整體精彩,前三章,各自有很強的故事性,尤其是〈夫妻之間的惡作劇〉中,從給兒子講睡前故事,推展到夫妻玩「怕狼的孩子」,也就是以驚嚇程度決勝負的說謊遊戲,當筒井毫不猶豫地說出年輕時,曾經被Gay Bar老闆包養過,自己和瞳同時嚇住了,而瞳接著說謊對決,這次,只有筒井嚇了一大跳。

  遊戲以真實為材料,一旦遊戲和真實混淆,人要如何辨認自己呢?吉田抓住遊戲與真實的辯證,翻弄虛實,以及真實「我」的(被)期待,兩個說謊的人與一對忠貞的夫妻,彷彿為走鋼索人準備棉繩,作者利用讀者的已知,挑起對未知的猜測,呈現出夫妻關係的緊繃瞬間,這讓我想到〈搭便車遊戲〉,也在遊戲與真實、虛與實之間辯證,相當精采,而吉田在此則未更延展情節,架構之下,尚有探入的空間,或許吉田在此,並不用真實、謊言、遊戲等元素單純凸顯其間辯證,主要在於呈現筒井與妻的關係,因此並未延伸。

  另外,作者描述展開最後逃亡的筒井,會冷靜地做出脫軌行為的動機,一開始是出於前述種種關係的未明,指向對自我整體不知何以活著至今的挫敗,但關係與自我之間,缺乏更緊密連結,可能源於故事間物件彼此對應的薄弱,小如手錶與老爺鐘、電車廂與汽車駕駛座,大如四段關係更指向問題中心的描寫,我認為:故事整體呈現屏蔽、封閉的氛圍,進展到最後,情緒並未達成疊加效果,由於主角筒井的特徵,是長住都市者相當程度能擁有的,使讀者必須以個人經驗大量補充腳色情緒。

  雖然我認為〈春〉細節較整體精彩,作為放鬆的短篇來說,仍相當有療癒效果,伴隨輕度推理的推展——究竟瞳有沒有說謊、〈樂園〉中的「我」和「她」是誰?故事也就順順利利地來到了最後一頁。


2016年10月28日 星期五

當「我愛你」成為髒話 ── 讀《我想做一個有用的人》





專欄作者:Soap Chui


  「至於難過的人/吃大便就可以了」,說這種安慰話的傢伙,真的有辦法使人開心起來嗎?或許沒有,但世界上就是有人如此安慰著另一人。這種人說話粗魯,卻也魯得真心,像沈嘉悅,以做有用的人為名,捧著失敗者的真心處處努力安慰人。

  他曾說過,不必硬把詩中物件,例如瓶蓋、火災、塑膠袋、過期食品,當作抽象的象徵手法,他真的就是在說具體說明:那枚掉在地下道的瓶蓋、昨日隔壁的一場火災、這個鼓脹蔬菜的塑膠袋,還有冰箱那些來不及吃的麵包。所以我想,讀者可以想像詩中的細節為眼前所見,是日常情境中隨機的物品,而非深思揣摩而出的譬喻手法、象徵系統,藉此給出一個有細節的內在情境,企圖通往每人日常生活的片段,取消詩與生活的距離感。

  按詩尋路,沈嘉悅經常出沒的地點包括:菜市場、地下道、工地、天橋、工地旁的路肩、加油站。他寫市場的〈里肌肉〉:「我的生活是一首/難看的詩/如果要分等級/大概比特價的里肌肉/好一點」;也寫大太陽下,午休時工人獨坐〈寂寞的路肩〉:「位子那麼少/卻沒有人/願意坐在我的腿上」。他寫下生活切片,讓詩讀來有強烈畫面感,連通居住都市者的日常記憶──滿身深黑汗漬的黃頂工人、喝維士比透咖啡的長途司機、用力刷食物黏垢的內場阿姨,透過不被正視的物,寫不被在乎的人,像地下道瓶蓋,人們往來跨越,表現出不在意它的醜與臭,使它卑微仰望裙底風光。

  但有時,面對社會結構的問題,牽拖拉扯,使一大群人同時陷入憤怒與無力,人神共憤,如〈謬思女神〉寫到:


如果她只能給工人扭曲的勞基法

給大學生去勢的大學法

給富人避稅,給財團服務

如果女神只帶來天譴

如果詩句得建立在他人的痛苦

謬思女神應是恐怖份子

謬思女神應讓人操她

一百萬遍


  用力寫著、手無縛雞之力的人,面對自己被結構拋棄,只能拿起手邊的雞蛋,成為暴民,但光是雞蛋動搖不了結構,只能以肉身當拒馬、擋坦克,手臂彼此編織,以肉身確實的存在,彰顯巨大的自我意志。書中,沈嘉悅多處以異性戀男性的性,作為無力以對的最終抵抗姿態,讀來可能不悅,但可以了解:越是惹讀者不適,就越顯示無力的強度,叫囂越大,越顯得話語落盡的現實無情。

  跟著沈嘉悅的眼睛,經過,但在觀察瞬間,靜靜地將眼前盡收眼底,整本詩集用力開玩笑,卻也滲透彼此相投的臭味,寫別人的失敗,像是寫自己,並非將每個人的失落感特化為獨特感受,反而模糊彼此邊界,無論對方成功與否,在〈給阿腸〉裡寫「他看電影、寫劇本/突然得了金馬獎,拿了獎金/丟了一個女人,活著好像不知道為甚麼」,而沈嘉悅安慰著寫到「他愛女人,但他更愛我們」,一齊散發濃烈的哀感,建造無用之人的同溫層,在日頭赤炎炎的今日,摩擦取暖。

  有愛,就不怕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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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於標題:

延伸自夏宇詩〈就〉:就走了/丟下髒話:/「我愛你們。」


2016年10月21日 星期五

從呼愁的霧裡醒來:讀《伊斯坦堡:一座城市的記憶》




專欄作者:X


  「昨晚霧角聲把我從夢中喚醒。」

  我這個人閱讀總有一個習慣,會隨性地翻開某個章節來讀,喜歡才從頭讀起。博斯普魯斯的船隻是我對《伊斯坦堡》的第一印象,講述伊斯坦堡人數來往船隻的習慣,以及如何觀賞遙遠的災難。「對半夜醒過來的人來說,一場遙遠而無法影響個人生活的災難就是一劑良藥。半夜醒過來的伊斯坦堡居民,多半也是數著船笛聲再度入睡。或許在夢中,他們想像自己搭船穿過濃霧,航向災難的邊緣。」

  對土耳其人而言,渡船的鳴笛聲、博斯普魯斯海峽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日常,是他們夜晚共有的夢境。隔天起來跟他人交談,便發現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樣。「那時我才知道,博斯普魯斯山丘上的許許多多居民在濃霧之夜被相同的夢喚醒。」

  作家葉佳怡在她的散文集《不安全的慾望》寫道,因為這段文字她去了伊斯坦堡追尋這樣的夢,感受「存在於人與人之間更廣泛、更緊密的聯繫」;而我因為這段文字翻開書,展開一座城市的記憶旅程。

呼愁:伊斯坦堡注定的美麗


  《伊斯坦堡》這本書不僅書寫帕慕克個人的歷史和回憶,也道出一座城市的憂傷。伊斯坦堡,在鄂圖曼帝國時期擁有一段輝煌的歷史,曾經是世界的中心。然而在世界大戰戰敗後,漸漸被遺棄、破敗而衰弱。這座充滿帝國遺跡的城市,以及它特有的「呼愁」,逐漸地滲入少年的身體和靈魂之中,造就了今日的帕慕克。

  呼愁(兩次寫作 huzn,三次作hazen),是土耳其語的「憂傷」。它不是某個孤獨之人的憂傷,而是數百萬人共有的陰暗情緒,是伊斯坦堡這座城市獨有的,也形塑了這本自傳的氛圍。不論是童年的出遊、家族內部的矛盾、學校時光、青澀的初戀等等,跟隨他的成長記憶,目睹他失落的美好時光,也感受這座城市流露的陰暗和衰敗。所有人活在如幻霧般不可名狀的生活之中,感受全土耳其人共有的呼愁。

  非夢,亦非覺。

  呼愁的氣味、氛圍、顏色,造就伊斯坦堡命中注定的美麗。「伊斯坦堡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:我依附於這個城市,只因它造就今天的我。」對帕慕克而言,這樣失落的城市有它獨特的美麗,雖然伊斯坦堡也有完美的小村莊如柯塔卡斯,但他是不願久留的,因為他愛伊斯坦堡、愛土耳其,正是因為它的廢墟、老舊、污穢、哀傷,沉浸在這樣充滿呼愁的城市,迷茫、抑鬱、掙扎才造就今天的帕慕克。

土耳其與帕慕克:旅人之眼與東方纏綿


  土耳其夾在東西方的選擇之中。從地理來看,土耳其是一個跨越歐亞兩洲的國家,從歷史來看,原由突厥人建立、初居中亞的鄂圖曼帝國衰落後,土耳其之父凱末爾努力實行西化運動,使土耳其朝向西方、朝向現代化進程。為了帶領土耳其走向民主西化,凱末爾驅逐鄂圖曼王朝的皇室,廢除宗教學校、服飾,激烈的手段似乎要秉棄掉過去的存在一般。

  然而有一種屬於土耳其的、屬於東方的時間痕跡卻仍留在城市任何角落和每一個人的身上。帕慕克的文字和旅人之眼是西方式的,描寫精準、簡練,而他的情感和題材則屬於東方,纏綿且憂傷。他在接受西方的同時,伊斯坦堡那東方憂傷之美,仍是他的底蘊。東西方交雜融合卻又難以分割,像是土耳其,也像是帕慕克本身。

  「美景之美,在其憂傷。」 —— 阿麥特.拉西姆

  我手上的《伊斯坦堡》簡中本,在扉頁獻給父親後,另一頁則引述這句話,我想,這是有其意義的。帕慕克在自傳裡不避諱寫自己較為陰暗、負面的內心和過往,也不避諱書寫伊斯坦堡的沒落、殘破,或許是因為那些殘缺在他眼中並不是醜陋、不能見於世的,而是真實、美麗的生命。他用文字捕捉,伊斯坦堡的一切,都帶有哀傷且神祕的色彩。

  並不美麗,卻也美麗無比。在秋天的夜晚,我闔上書,從呼愁的霧裡醒來,延續著伊斯坦堡的夢境。







2016年10月14日 星期五

進擊吧!少女的第一百零一種生活 —— 讀《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》




專欄作者:Soap Chui


  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少女,與之相應,有各式各樣的少女心,舉凡粉嫩如《少女忽必烈》裡的河堤忽必烈,與世為敵如《單向街》中,陰濕屋宅內長成的小女生,或者《崩麗絲味》裡,辛辣天成的自述者「我」。神小風在此,現出另一種少女味。

摀住耳朵的任性少女


  書分四部分,從小時候的家庭起頭,單腳一點,躍到高中,接著大學畢業與研究所前的未明時刻,是為「吊橋少女」。之後三部分,時間軸不再重要,反覆書寫位於遙遙東台灣的創作研究所時期,兩地對照,海面發光的花蓮與,一面漠異感充滿的都會台北、一面柔軟凹入的居家台北,書寫受霸凌的沉默過往與,現今用力交友致於談話到脫力,那意味著用力掏出自我的傾向,衍生出局外看來糾纏不清的相戀與失戀,就是〈壁虎時間〉和〈親愛的□□□〉兩部分。最後,彷彿為過去的自己敷上亮粉,落下種種尖刺,但不扎手,不至於整本書拿不起、讀不下,反而為前三部分憂鬱、弱小、奮力掙扎的印象,加上一些不在乎的自在感受。

  或許正因為本書中強大的自我中心,外在世界具體情節的鋪陳、時間感並不主導節奏,少了外面的插話與他人意識的描述干擾,神小風才可以好好的反思,沒錯,是一種摀住耳朵的任性,也唯有如此才能真確發現暗傷。因此,多處提及封閉感,尤其空曠的封閉更令作者黯然神傷,像是吞吐人潮的台北城東區,令無學無業的大學畢業少女害怕,或是花蓮獨租校外的雅房,家庭式住宅隔成多間,新室友、新居所,當自己的家當未送達,房間對她顯出奇異的空與冰冷,努力三年考上研究所的甜滋味彷彿瞬間用盡。

認同自己的困難與焦躁


  外在封閉,而內在應聲封鎖,圍繞著同樣的提問——「那是非常現實的,而且難以逃避的提問:同年齡的人現在都做什麼去了?不去賺錢活得下去嗎?不寫論文/步出社會可以嗎?以後要靠甚麼養活自己?」,一如她在人潮洶湧的東區感到焦躁,源於不知道自己該以甚麼身分活下去。

  「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」,書中提到的是貧窮、霸凌回憶、自殘、大學畢業的徬徨、初次分離想念家人、迷戀學長、糾纏不清的分手,諸如此類,神小風絲毫不怕寫出自己在人際關係中的煩人或惡意,往往帶著自知的口氣說給讀者聽,自我介紹一般。而這樣「平庸」的神小風,情緒上的轉折在於「忍耐」的長出,例如和對面同層樓的男子,像畫一樣不斷敲打電腦、與母親爭執、最後充耳不聞的男子,打暗號,「I AM LONESOME」,「ME TOO」,最後衝出家門,為了追上可能隨時會消失於世的無業陌生男子。

  神小風老老實實用日常的情境寫認同自己的困難,通常讀來是輕撫過傷,半掩著、不揭開來直視,但也能讓人感到疤上的柔情,即使最後一部分〈日常之惡〉,也沒有用力站上惡意的邊界,意不在奮力刺痛,或刺激讀者。

2016年10月7日 星期五

難以啟齒,卻賴以為生——談《來自新世界》


專欄作者:范光典


    「我們是否已經改變?如果千年後的你讀了這份記事,必定知道答案。希望答案是肯定的。」

ED1割れたリンゴ

既壓抑又美好的世界


    12歲的渡邊早季越來越擔心自己是個吊車尾,瞬、覺、真理亞都從和貴園畢業了,但祝靈尚未降臨於自己。如果祝靈一直沒有到來,小孩子口耳相傳的貓騙(猫騙し)就會吃了她。 當然祝靈最後來了,渡邊早季才能繼續往後的顛覆人生。

    所有因祝靈到來而擁有咒力的人,都必須前往清淨寺接受「護摩[1]」。
到此為止,請停下來!留下的最後的煩惱,就是你的咒力。捨棄煩惱吧!為了解脫,必須將一切放進清淨的火焰之中燒毀。將上天的力量還給神佛吧。……,你以對神佛的敬意,自願將咒力放下。那樣一來,就能授予你正確的真言,召喚新的精靈再次賦予你咒力。
    動畫中人們必須接受催眠暗示,將「天生」的咒力還諸神明,然後透過住持賦予真言「再次取得」(而非拿回/重新取得)咒力。這個過程中還加上攻擊抑制、愧死機制的暗示加強來確保這些取得咒力的小孩是「正常人」。此一儀式不僅形式上宣稱人類就是自己的神,同時也是暗示[2]著後天學習作為一種對人類的全面控制,從理性到潛意識的全面佔領。
    然後,這些中二(年紀)的小孩就被接納為神明了。
  
    當這些強大的暗示深入潛意識後,人們便不會懷疑現存的世界是錯的(當然永遠都會有例外)。成年前的小孩並不是法律上的「人」,可以被輕易的殺掉,比如班際對抗犯規的人;青春期的躁動(簡單來說就是中二)與咒力獲得是同一組的概念,人際關係的建立與同性間性/類性行為是被鼓勵的,一旦落單、失控了,便可能是潛在業魔或惡鬼(比如伊東守),所以不是選擇被收編進這個為了「防止偏差者出現」產生的村里,就是叛逃出八丁標[3]劃界的安全地帶。逃出烏托邦的人最後被境外的妖鼠吸納,對「神明」發動全面戰爭,是被排除者的反撲。


百合、BL的畫面不少,在動畫中也是被鼓勵的行為。


  動畫的結構可以分成兩個:壓抑與剝削,以第十六話作為分界。

  首先來談壓抑。為了烏托邦的生存,必須把任何有可能的意外排除,並且發展出壓抑的技術來維持。根據馬庫色(Herbert Marcuse)的說法,壓抑分成「基本壓抑」跟「額外壓抑」。如果社會的生產能力不足以滿足每個人,那麼個體就必須透過「中介」獲得滿足,以求在有限中盡量滿足每個人,比如村里的各種委員會。
  
  基於現實,每個人的滿足都「必須」產生變化,從「直接的滿足」轉到「延遲的滿足或限制快樂」。也就是說,在資源不夠的情況下,把滿足的標準轉化、內化,進而形成願望。但基本壓抑經常跟額外壓抑混雜,而中介力量(可以想像成政府或者某個組織)時常跑在前頭,過頭地施加壓抑。比如動畫中伊東守受不了自己被排除的可能,逃出了八丁標。不讓世人知道過去的歷史、嚴格控制男女之間的感情、剔除落單者,這些都是社會強加額外壓抑的作為。
  但鎖鍊會從最脆弱的地方開始斷裂。把所有人鎖在同一艘船上,就得承受禁不起壓抑而爆發的烈焰。

    一般的反烏托邦作品都會有一個發現世界秘密的少男少女。在全人學園要求的旅行中,主角們發現了移動式圖書館「擬簑白[4]」,得知曾經有個世界是沒有咒力的,發生幾次大戰後被能力者全面佔領,而後的世界觀則有奴隸王朝、遊獵者、科技繼承者和逃出的奴隸者。少年們熱切地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屬於哪個集團,而其他集團又如何了呢?只是有個攪局的和尚把圖書館給燒了,沒有下文。

    這次的學業旅行中,主角們三番兩次的違反規定,也知道町以外的世界不只有人類,回家後因此遭到監視。原本以為相安無事,早季卻意外發現記憶遭到竄改,加上後來瞬的消失促使這群人直接面對被控制的事實,伊東守就崩潰了,禁不起恐懼的他跑出了安全地帶。

真理亞:但守已經被打上不合格的烙印,一旦被打上那個烙印就再也恢復不了了。這樣的事,你有沒有覺得不像在檢測人類,而是檢測殘次品嗎?當窯打開,變形或是有了瑕疵的瓷器,只有被打碎的命運。……。你的話,一定能在城裡被需要吧?
  接連的變故打擊早季,但她擁有罕見的人格指數,能夠在極大的變化之下保有理智,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,也因此她被賦予更重要的任務:擔任議長。

富美:你說不定能承受,但是解開你的記憶封印的話,你就沒辦法對朋友保密對吧?最後大家都會知道的。早季:但是……富美:鎖鏈總會從最脆弱的地方開始破碎,我們必須關照那些最脆弱的人早季:最脆弱的人嗎?
    無菌的人類禁不起任何的波動,那麼我們綁住所有的人有甚麼不對?在用鎖鍊串起每個人前,必須確保這些人沒有能力掌舵,將鍊上的人帶往深淵。

人類之所以為人類是因為有鼠類

    我們來談談剝削。在第五話初見妖鼠斯奎拉時,早季已被和尚封印咒力,只剩下朝比奈覺有能力禦敵。斯奎拉智力過人,用一連串的測試和話術讓這些小神明騎虎難下並露出許多馬腳,大概是這時他才發覺,化鼠跟人類的差距只在於咒力的有無。類似的設定在《屍者帝國》中屍體奴隸、《psycho-pass》的執行官都可看見。他們做人類不想做的骯髒事,同時協助了秩序。剝削還要附加「非人」的前提,說服人類逃過自我譴責:為了多數人的利益,少數人必須犧牲!但只要犧牲的不是人,就沒關係了吧?

    早季與斯奎拉總共見過三次,這三次妖鼠都更往人類的形象靠近。第一次是裸鼴鼠這般真社會性的存在;第二次則是已經是被人類賜名,並領導妖鼠發動民主主義改革的「野孤丸」;第三次則是威風凜凜,能與傳奇大將奇狼丸對抗的將軍。

兩個都是化鼠,化鼠女王可以在子宮孕育的時候改變基因

    我想請大家想一想:妖鼠是不是很醜?是不是很想把斯奎拉的頭扭下來?再想一想,奇狼丸是不是很帥XD(沒關係我也覺得)那麼,奇狼丸死的時候大家是不是很痛?乾先生死的時候呢?

    如果答案皆是,那麼,你確實能在神棲66町活得很好。請把答案記在心裡,我繼續說。

    妖鼠在17話開始作亂,發動對神明的革命,聯合守與真理亞的小孩殺進神棲66町。因為攻擊抑制、愧死機構,人類不能對這個目測只有12歲的小孩使用咒力,連最強的鏑木肆星也被輕鬆解決。所有被秩序排除的「人類」集合成一陣線,發動對無菌室裡的大人的攻擊。最後的智力攻防也算不錯,貫徹了愧死機制的設定。當初被認定惡鬼的無名小孩,也被證實只是機制運作的對象不是人類而已。


自走核彈少女

    最後一話我認為難得的不熱血、不開掛卻隱隱流露出悲哀的結局:赤身裸體的斯奎拉要眾人直呼他的鼠名,並且大喊「我們也是人類!」後受到嘲笑,判以無盡輪迴之痛刑......。神明最終還是勝利,但隨之而來的真相,卻不一定能讓他們笑到最後。「人類到底是甚麼」這一古老的質問始終困擾著人們,原著小說中,早季要千年以後的人類替他們做見證,但實際上卻是要我們這些觀眾帶著這一質問,至死方休。

  反烏托邦向的動畫並不少,大多的質問也都圍繞著「為了生存,我們能犧牲多少自由和人?」烏托邦本該最為人類白日夢所能想像的最好的理想,自《我們》、《美麗新世界》、《一九八四》這些小說到《風之谷》、《屍者帝國》、《樂園追放》、《psycho-pass》、《樂園追放》這些動畫,我們對理想抱持著「那只是夢土罷了」的想法,這些作品呈現的社會組織都是強加壓抑到個人身上以維持運作。本作當然有涉略到,但著墨甚多的點卻是「自身存在的必要性」強碰「當生存建立在對別人的壓制上」。

當我們是邪惡的時候


  《來自新世界》還有個特別的地方,就是視角的選擇——主角們所處的立場。到十七話之前,這些小孩得知了世界的真相。對上,他們對神明掌控的世界存疑,對大人們隱瞞事實感到噁心;對下,妖鼠這一存在又讓他們感到虛榮,因為作為神明之子,這些妖鼠是可以使喚的畜牲。待到成年,他們加入了神明的行列,對抗著妖鼠大軍與惡鬼的攻擊。最後一話斯奎拉的吶喊,主角們終於體會到自己身為神明的惡,對妖鼠一族的奴役並不正當,因為妖鼠只不過是神明降下神力,將沒有咒力的人類進行的改造罷了。

    回想你剛剛的答案,我們是不是不自覺地就將醜陋的事物排除在利益犧牲衡量之外?那麼再往前推一點,如果你認定的東西是醜陋的、非人的,你的同理心是不是就沒辦法作用在「它」的身上?視角的選擇說穿了就是在玩弄換位思考,你們(包括我)這群見不得妖鼠好的敗類在第25話前的眼淚、擔憂、憤怒,不過是揭穿了我們人類的自私,同時也顯示要不傷及其他「人」活下去是多麼的困難。

    當自身得以生存的原因成為他人的苦難來源,我們還能穩坐神明之位嗎?這部動畫到最後都以「我們被低等惡劣醜陋的生物毀滅」來加強觀眾在最後一話的震撼,原來,我們生存的理由並不是那麼正當。



覺:別說得如此動聽,你還不是把士兵當作棋子? 
斯奎拉:這全都是戰術的一環,不獲勝的話就全都沒有意義了。獲勝的話,一切就都會有回報。 
覺:你輸了。 
斯奎拉:沒錯,就是這點讓我罪該萬死。


  這是結局的最後一個畫面。到底是再說誰的想像力呢?化鼠,還是人類?
 
  是人類沒錯。包括化鼠與人類,兩者都希望對現有的社會做出改變,但最後只有人類的想像力付諸實行,但他們期望的確實是更好的社會。當然我不確定這個想像中的社會有沒有包括醜陋的化鼠,但就最後一話來說人類跟化鼠的關係並沒有任何的改變,還是一樣的支配關係。
 
  直到這裡,「醜陋與正義」還在與「人類生存與剝削」鬥爭呢!

ED2雪に咲く花



[1] 護摩(homa),意譯為火供,最早來自於婆羅門教的吠陀祭祀,後融入佛教成為修行儀式的一種,目前主要盛行於佛教金剛乘和日本神道教。見維基:https://goo.gl/O86bfm [2] 同樣的催眠、暗示概念,赫胥黎的《美麗新世界》有佔有相當的分量,並作為穩住世界觀不致崩毀的手段:從胚胎時期便施打各種疾病;擁有行動能力後反覆接受巴夫洛夫式的電擊教育;面對死亡抱持坦然態度的訓練等。 [3] 一種圍住人類生活的方的安全繩。瞬曾揭露這些繩子是將人類社會外流的咒力引導至繩外,保持村里的純淨。 [4] 簑白是動畫中受到咒力改造的動物,據信前身是海蛞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