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11月18日 星期五

小小書的小小事──在空白與下一頁尋找答案 :再讀李屏瑤《向光植物》





讀者投書:學妹

  「十六歲,或是十七歲?其實不太重要。」這是《向光植物》的第一個問句,像是囈語,卻又模模糊糊勾畫出一個大多數人經歷過的輪廓。也許在十六歲,也許在十七歲,也許更早地在十三歲,初中外的連鎖飲料店前,也許更晚地在二十一歲的舞會邊緣,屏蔽男男女女與聲音的角落,我們都問過自己一些問題。


當妳喜歡上一個人,妳希望自己跟對方是相像的,還是相對的呢?(32)

所謂伴侶的組成,配偶的組成,到底應該是相像還是相對的?(32)

關於那些踢們,刺蝟頭垮褲走起路來盛氣凌人的踢們,硬挺牛津襯衫背包裡總會放幾本書好喜歡逛誠品的踢們,T-shirt西裝外套聽獨立音樂跑影展的踢們。這些年來我在別人眼中的光譜到底是怎麼移動?當我剪短頭髮的那個週末,我就正式的被歸類在那些踢們當中了嗎?我始終不明白那個時刻,彷彿該在我的個人時間軸上記錄一筆的那天。當我將長髮剪短,讓自己容易被辨識,我似乎才被某個秘密的組織接納,成為當中的一員。(70)

妳的初戀為時多久?歷經多久才結束?(74)

起點總是很簡單,像一條毛線,只要一個轉彎,一個踉蹌,就是一團混亂的線球, 那線頭在哪裡?(90)

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那個晚上,到底在我這個人身上,在我們的身上,產生什麼近似於重創,近似於致命性的影響?(99)

每當認識一個新的人,我就能夠瞬間把對方分進朋友的格子,然後就待在那裡一生一世,沒有流動的可能。這個分類機制會永遠正確嗎?(116)

有時候妳們只是等著,看誰先離開。先離開的於是勝利嗎?(151)

妳還記得第一次跌倒的場景嗎?第一次失戀。第一次覺得這樣的人生不值得活。第一次感覺被深深地傷害。是什麼時候?(169)



  看到《向光植物》五刷的消息後,重撫更多初版時無法碰觸的碎片,想確認自己是不是錯過了什麼。我在訊號極差的空中庭園,點開最早連載於PTT拉版的《老夏天》,發現,那裡說故事的節奏,好像不太一樣。

  幾日間,對照紙本的《向光植物》,發現《老夏天》與《向光植物》有諸多斷句、語氣上的落差。《老夏天》的語言,讓沒有名字的主角如同許多版友一般,隱身在黑色的屏幕之後,叨叨絮絮分享散落著懵懂破碎,並稚氣地學習彌縫的故事。而《向光植物》,則似是有意又似是無意地,把許多段落的節點,改為如同拍板定案的句號,或逼人回應的問號。

  《向光植物》在已有流通的線上版本之際,仍有五刷的成績,學妹愚見,主角設定上足夠的空白、散落故事裡各類指涉相對寬廣的提問,都是重要的原因。

  像是線上遊戲、乙女手遊一般。

  在某個階段──未必是十六歲,或十七歲──我們會遇到阿青與6號,聽到男孩或女孩自然甜膩地說著「不太會說」的「隨時隨地」;體會到小旻的視線,偶爾閃避,有時用力的自我說服,卻被對方看出懦弱而不願乞討,被溫柔剛毅地陪伴;遇見遊走在相似、相對兩端的小游與小莫,無力抵抗喚作情史的過去,造成百轉千迴的那些時候。

  你為角色填進了一個你希望的名字,那代表你。

  幾夜失眠,幾次跨年,幾封早已被時代代謝掉的站內信、奇摩通訊、MSN訊息。讀者像是填入玩家名稱一般,隨著第一人稱的敘事重新踏過了「個人」及「時間」設定「其實不太重要」的情感關係啟蒙過程,且讓問句不只是問著故事裡的「我」與「學姐」,也問讀者,或讀者故事裡,刻在過去,不會回應的人。

  作為躲在螢幕後面的學妹,我還沒有機會,適當地問過作者、其他讀者,空白,宣告,問句的改寫,會不會是這本小書之所以流通的主要原因?沒有拉版ID、學姐過來人的語氣,加上試圖讓自己回應的逼仄,讓《向光植物》引起共鳴:我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。

  沒有人願意讓她問,或能給她回答,所以,《向光植物》裡的阿青,6號,小旻,小游,小莫,全部都是她僅有的學姐,用可能的生活,回應店門口、舞會角落裡曾經閃爍的疑問。讀者能夠在空白喘息,填入與自己相關的資訊,然後翻下一頁,尋找可能的答案,或自己想要的樣子。


有的時候我會倒數,距離那年的夏天已經過去多少時間,距離十六歲的草地,十年,距離高中畢業那年,距離大學畢業,過去了多久?在此時此刻回看自己,我們有成為更好的大人嗎?作出的那些決定,有不辜負十六歲的自己嗎?(156)


  愛人的類型,自己的狀態,事情怎麼變化的:出現的問題,用「你」或「妳」,愛的人是相對或是相似,似乎,都可以成立。

  跨年的願望能夠早些許下的話,祈願必然由「妳」與「妳」構成的生活,可以,不用只堂堂正正出現在冠上「創作」之名的故事裡。


2016年11月10日 星期四

從青春期倖存,是謂成人──談《晚安布布》


專欄作者:范光典


  黑暗系漫畫《晚安布布》沒有緊湊的情節,沒有機甲、魔法、世界末日或異世界,有的只是把少年的苦痛極大的扭曲、放大。一個男孩隨時隨地被性幻想跟性焦慮弄的腦袋發脹,那感覺就像把你關入有著無數日光燈的白室,白熱的亮晃的,若再不有人出手做些什麼,好像自己就會爆開,一如爛熟在路旁的龍眼,沒人理會地陳屍在柏油路。

  這是一個名為布布的少年長成大人的故事。所謂大人,是像舅舅雄一一樣背著罪惡感活著,或像媽媽小野寺追求著卻不斷破壞關係(但又細心的呵護兒子)還是像天馬大叔那樣,全天候的開啟幻象模式於路上行走?

  這是少年漫畫,講的是少年布布的心境。大致上的故事線分成四條,布布、布布親人、少年關、教主天馬線。故事中,與愛子的約定是「詛咒的開始」;而南條幸帶有不可退讓之決心的「救贖」則是重新開始的關鍵,讓完成布布轉大人的過程。

所以,布布是什麼人?


布布就是你我,在日常生活裡掙扎的小人物,表面上對他人都很好,卻在不為人知的角落有著墮落的想法。

  在腳色設定上,布布一家的形象十分可愛。至截稿前筆者尚無法弄到關於淺野一二O的訪談畫冊。若僅就漫畫中推敲,這一家的人都有自己的困難所在,別人都是幸福的,自己則異於他「人」,是塗鴉般隨便的存在。隨著劇情的推展,布布的臉也有不同的風格,很清楚的表現出布布的心境。

淺野在最後一話暗示著布布的形象跟形象:隨便的塗鴉。

  一位少年在青春期最煩惱的就是性,突然地發現有什麼變化在自己身上,甚至對女生的看法也不一樣了。性的發展作為影響青春期最強大的因素,同時也推動著劇情。在這個時期如果有太多自身無法處理的難題,便有可能產生一些難解的情況(比如「社會退縮」1)。布布與愛子的糾葛就是整部漫畫的那條懸在頸上的細繩,吊著布布直到最後。


「約好了,你拋棄我的話,我會殺了你」

  從這裡開始,愛子在漫畫中的出現皆圍繞在布布的羞赧、羞愧中。布布看到愛子便會自慚形穢,兩人相處時的壓力(又愛又擔心)顯而易見。只有解決它,布布才能夠成長,即便是物理上的「殺了愛子」亦然。

  這青春期的詛咒是誰給的?我想是布布自己。他沒有能力處理與愛子的承諾,也沒有求助的對象,那股「我會失敗吧」的情緒反覆的在體內醞釀,他們到工廠找錄影帶上說的屍體那話就很明顯的表現出來:布布努力,卻沒有成功。在他看來,是他自己的錯。

  「我到底有沒有能力保護所愛的人?」似乎少年們的心境就是從這裡開始灰色了起來。

  愛子在第十集前幾乎都是作為布布的「聖女」存在2,布布不能有對她任何髒髒的思想!如果有,自己就很無恥。但轉變的點在第十集,他們在駕訓班相見。再遇見她之前,布布已經行屍走肉好多年,為了童年的失約,又看到愛子過得很好,他總覺得不平衡:那麼過去的自己是為了什麼難過?重新坦白之後,布布便帶著愛子來到旅館。

原來你只是隨處可見的平凡人

  布布是完完全全不想這麼做的,但就是那股求生的力量轉化的恨意。這些年來自己攬上的詛咒壓著布布,沒有什麼目標,也沒什麼需要朋友,親情更不是布布的考慮。

  布布不能跟親人求救嗎?

  如果用布布的視角來看,媽媽、舅舅甚至爸爸,這些救命稻草他是抓也抓不到:舅舅雄一有年輕的小翠姐;媽媽則為了跟男人打炮把布布趕出家;爸爸則在遙遠的福島。他們都有各自的生活,離布布相當的遙遠,他們是他們,布布是布布。這些所謂的家人在淺野的筆下,更像是住在一起的室友,家庭的瓦解連帶讓「避風港」這一功能也消失。嫂嫂小翠更是重擊了布布的心。在第五集嫂嫂小翠面臨雄一的外遇問題,在這期間,她與布布發生關係,這是布布的第一次做愛。那種美好從未體驗,接著嫂嫂的告白,似乎也讓他有那麼一點「我在世界上也是有人愛啊!」的感覺……然而舅舅回歸後,小翠與他去登記了。

這句話我到現在都還記得。我想,這是布布的第二次衝擊吧!



除了性的煩惱,布布又是誰?


  性推動了布布的心境變化,但沒有其他層面的煩惱嗎?布布只在與愛子的關係中受挫嗎?

  讓我們先稍微離開他本人。為了讓各位更好的理解布布在想什麼,有必要交代一下他身處的日本社會氛圍。

  1990年代開始,日本開始審視終身雇傭至為核心模式的雇傭關係,並著手修正此種雇傭模式。而在1997年之後,日本企業留下的不良債務一下子湧現,各種大企業相繼倒閉破產,使人們從「日本沒有階級」的夢中醒來。而在泡沫化出生的世代,因為前人的終身聘僱制及後來的派遣法,漸漸地不再像戰後復甦國家的嬰兒潮那麼容易找到工作,就算找到工作,也淪為窮忙的生活。自詡為中產階級國家的日本最終也走向貧富拉大的窘境。

  讀者應當能感受到布布處在一個並不需要自己的世界,像是免洗筷一般不那麼需要的東西。以布布的視角來看,這世界已經「自己就很好了」,是個已完成的「整體」:高度發展的物質條件、有工作的大人過著幸福的日子;媽媽不斷的找男人滿足、舅舅雄一有著年輕女朋友小翠、田中愛子與完美學長這些不屬於自己的機會4,每個人都過得很好,自己應該不屬於這裡。



兩年一到,動機消失,那就不必活著吧。

  布布做的工作是記數人員、DVD店店員,除此之外便是靠著媽媽的保險金過活。直到在車站匆然一瞥看見愛子,他才準備搬出去,有了目標可以前進。

  綜合前面兩個標題,布布的成長之旅從國小就開始了,以愛戀田中愛子為起點,走到了國高中終於放棄愛子,相信愛子不是自己能高攀的對象,接著是大學、出社會,他面臨到無力感是來因感受到世界不需要他也可以運轉的很好,經濟、感情、社會問題交織一起。布布自認為成全了愛子的幸福(讓他跟更好的學長在一起),嫂嫂也跟舅舅結婚。(自認)成全了別人,卻詰問帶給自己幸福的人在哪裡?對他來說,生在世上是一件不幸的事情。

好人(跟妹妹)是真實存在的!


  南條幸,作品裡唯一成功救援布布的女人,與田中愛子並列成兩大促使布布成長的祭品。但淺野對她的描繪是立體的,是漫畫中的勝利組。



南條幸(太太我喜歡你!)


第六集第一次會面在星之川前

  小幸在第七集與布布重逢,亮麗有自信、大喇喇卻又深諳人際關係。在布布的鼓勵下重拾漫畫家之筆,是主角群裡是一台永動機,為了夢想什麼事情都能做。在往後的集數裡,小幸與布布的坦承、互相合作、難過,她在布布身上看到過去醜陋的自己也同有自卑的心態,好強的她不願布布繼續這樣下去,在布布與愛子的逃亡之旅中,小幸發覺只有自己能夠拯救他。這個男人總是不笑,或笑起來很悲傷,就好像過去的自己,但他無力自己爬出深淵,需要我。

為什麼要誠實面對自己?面對後又能怎樣?

  從這裡開始,小幸生動了起來,讓她超越「為布布而存在」的角色設定。在眾多少年漫畫裡,女主角大都是為了被主角攻略而存在的,像這樣翻轉主被動的角色相當稀少。而作為布布線中最為主動的人,她的自省能力、實踐能力為整部漫畫的被動灰暗帶來一點主動出擊的意味,同時注入了希望。以小幸的角度而言,她最終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情感,起身尋找自己要的東西;以布布的角度而言,世界上竟然會有一個美好的人愛著自己,她不只聖女也不只妓女,可慾可敬。可以說,小幸是布布解決自身存在問題的解方,雖然最後繞回以布布的視角做結,但是我真的很喜歡小幸這個腳色,崇敬她對於人生的態度。

獻給被致鬱漫畫治癒的布布們


  讓我再次對這部作品下描述:「這是一部人如何透過他人一起建立存在意義的漫畫。」

  所有裡面的角色都從他人與自己的互動中找到存在,「發生關係」是他們的焦慮以及解藥,無論是雄一的小翠、媽媽的(幻想)男友、布布與小幸(愛子QQ);關與清水、天馬與他的魔法戰士等。有別於少年熱血漫畫那種透過打鬥、競爭來成長,這些人在痛苦餘波中找到一點點的光芒,然後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來承認自己的存在。愛子死去之後,結解開了,小幸換了一條細繩套上,以愛、以照顧。愛子作為祭品,讓布布從青春期的傷痛中活下來,並揮了揮手,向重新見到的國小同學晴見打招呼,漫畫的終點又重新回到了被愛子施加詛咒前,那個兩小無猜的教室。

  「我的悲傷」是有人能知道的,剛從青春期倖存的布布不再一個人承擔,因為小幸是真正的關心自己的存在。

  倖存下來後,就能重新長大吧?像回到認識愛子前。

  但卻也沒有真正回到那時,因為日子是繼續過著的。這些青春期的倖存者重新運轉時間繼續長大,脖子上的勒痕依舊在,也套了新的繩子。但這次不一樣,他知道自己有人愛著,如此,在每次說晚安的時候,還是有力氣面對明天的,接踵而來的明天雖然看不到希望,但只要有人同行,就什麼都行了。



最終還是記不起眼前這塗鴉般存在的人的名字,畫面也在宛若布布小時候的教室中結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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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與勸世

(請斟酌點閱,跟本文無關XD)

  《晚安布布》對我來說影響與《新世紀福音戰士》同樣重大,我甚至幻想作者是不是偷偷跟著我、紀錄我。我有證據。布布在高中穿的鞋子跟我高中的一模一樣,我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。

  扯遠了。

  性與異性,對像我這般完全沒有自信的人是相當遙遠的,「看的書和教學在怎麼多都是假的,沒有人真正的懂我」這種隨時隨地的焦慮和幻想以一種打游擊的方式攻擊著腦袋,隨著時間過去,沒有更好,也沒有更壞,這樣的低強度的干擾會讓我去忽略他的重要性,手足無措,因為這根本就不可能拿上檯面說,也不知道跟誰說。

  到底那些能很好的交談的人是吃了什麼聰明藥??????

  身為異男,我很抱歉。在面對滿滿敵意的、競爭的、中年男性的世界裡,漸漸地關閉自己,相較於我自身範圍內的女性,我容易因為擔心被說「這沒什麼」、「你是男生」、「煩」,所以根本沒有出口可以處理、詢問這樣的人際焦慮。你能想像那種不斷不斷吃著自己大便的樣子嗎?

  在某個關鍵時刻,我突然找到新世紀福音戰士,花了一天的時間全部看完(連OP每一集都聽XD),撇開那些不懂的畫面,我想我有好好接受到庵野想對真嗣及每個像他的人傳達一個訊息:相信他人。

  再來,就是《晚安布布》了。

  比起EVA,布布更貼近我們,而且太近了,令人難以喘息。扣掉幾幕完全是要滿足觀眾或者虐布布的突兀故事,你怎能不驚訝淺野的觀察力?

  我想我們或多或少都還記得那個青春期的詛咒,說要忘記也難。他懸在那裡,我們無力解決。而且,或多或少都能感受到,我們跟原生家庭的上一代有著多麼大的鴻溝,他們很難提供我們處理當代生活的經驗。

  布布要告訴我們的,就是在原有的避風港垮掉後,該如何自處:既然自己辦不到解決這困難,那何不相信人?相信小幸?去追尋小幸?

  請不要相信硬殼式的獨立自我是對抗世界,或成長為大人的良方。我們面對的存在問題不再單單能藉由自身反省克服(自我已經因為既有的社會組織瓦解而無法良好形成),甚至,連「自我」是不是單一主體都受到挑戰,我們很可能存在著破碎且多重的人格,他們也不再能於體內好好的調節,進而形成單一的自我。

  說的很玄,但總歸一句話,如果覺得自己的存在幾乎快要消失了,何不相信別人能夠帶來救贖?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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附註:

註一:見《繭居青春:從拒學到社會退縮的探討與治療》。

註二:見《厭女:日本的女性嫌惡》,本書亦為筆者了解異男(在下本人我)與厭女現象是很棒的入門書。

註三:見動畫《新世紀福音戰士》,筆者相當推崇的神作,此生不看枉為人,宇宙經典、世界名著。

註四:請自行搜尋「這些機會都不屬於我的」,見香港網路大典。

註五:我把整部漫畫分成:布布線、家人線、天馬線、關線。布布與家人線相關,天馬與關線相關。








2016年11月4日 星期五

惆悵以上,精彩未滿——讀《春天,相遇在巴尼斯百貨》





專欄作者:Soap Chui


  「小孩子,都是像這樣把薯條打橫塞進嘴裡的嗎?」聽她這麼一說,筒井也看向自己的兒子。她說得果然不假。

  筒井可說相當適應城市生活,能在複雜的鐵道線上順利換車,周末午後在人流中漫步,良好利用住家附近的健身房,結束後悠哉地回家吃晚餐。他成為城市裡不出錯的小零件,身體切合環境運作,正因如此,反而像隔著毛玻璃看向窗外,身處的城市變為抽換不停的背景。這種自我屏蔽的生活,使他看不見電車中的紅大衣女子,看不見身旁打橫著吃薯條的兒子文樹,結婚三年,也才終於發現妻子是腰桿挺直、大步走路的。

  書中每章節的主題鮮明,前三章依序鋪陳舊戀情、父子、夫妻關係,最後兩章,則從兩個方向寫與自我的關係。吉田修一透過不斷插敘回憶,在頭兩章尤其密集,使筒井回到不同的生命現場,也帶著讀者重頭回想,不斷以回憶推敲他我的互動,讓讀者站在筒井的視角,猜測彼的心意,凸顯他無意對周遭視而不見;相反的,付出相當程度的努力,多數時候卻摸不清對方、甚至自已,以至於回過頭,他的生命已拼裝成一段段模糊關係的綜合體。

  作者也以空間分別劃出四種屏蔽、不透明的關係,達成內外呼應的效果:在巴尼斯百貨六樓撞見舊情人、在擁擠電車中苦思文樹、在旅店套房與瞳獨處、在逃亡的汽車內獨自面對自我。對於已結束的關係,作者讓筒井能隨意志進出該空間,但對於正在進行中的感情,封閉感則相當強烈。例如在擁擠行進的電車中,描述筒井連頭都不能轉,外在身體僵直,眼神透視一顆顆頭顱、朝向虛無一點,腦中竄動紛亂思緒而無處表達。

  筒井個人與外界的關係,融聚而成不同空間,包覆著他,有時是一棟開大樓,有時是擁擠列車,有時是自我、自由的汽車,有時則是巧妙的實話一般,所有家具迷你一號的套房。但作為一個人,大多時候無法輕易棄置關係,無法輕易切割身分,避免否定自己,因此通常是:百貨大樓、汽車、列車、套房形成的多重空間一同困鎖著人,只能在有限的隙縫中,行使和行駛自由之車輛,但空間隨時變形,彼此傾軋,無法輕易放棄其中之一,正是懷疑自我的源頭。

  除了人與空間的關係,作者似乎也有意以他人作為筒井的對照,如首章出場的中年男同志,與年輕男伴一同出現,使中年同志游移在父、夫之間,對照筒井,以及他與身邊的瞳、文樹的關係,或第二章以回想自己與文樹的父子相處,對照文樹的生父。在在隔著一層膜,向外觀看他人,藉此反想自我,不過,對照始終保持隱約,並未著力描寫。

  有別於前四章整體連結鮮明,終章敘事方式與前方斷裂,〈樂園〉以「我」和「她」之間大量對話,整齊穿插在「我」流動的思緒中,彷彿忘記先前的一切名姓,故事重頭,主要人物縮減為兩人,情節變得簡單,從下電車、步行回家的過程寫起,透過描寫地景不斷轉換,穿插預言式對話調整節奏,使讀者從外看來,「我」變的輕快、不受拘束,心中雖然盤旋預言般對話,但隨著對話推展,不會使讀者感覺停滯。而腦中的預言式對話形成非日常氛圍,與身體習慣性地移動,之間的留白、不明確的因果關係,為故事留下清淡且若有所思的結尾。

  一方面是低頭走過三十幾年,仍維持良好運作的筒井,另一方面是身分不明的「我」,「我」是筒井還是其他人?那麼「她」呢?是書留給讀者的趣味,可能是延續而下的線性故事、雙線並行,或是經驗切片,而線索有限,予讀者很大的聯想空間。

  原本還以為只要隨便開個口就不難扯出一個謊言,也以為只要隨便開個口,就能編出一個讓對方嚇一大跳的故事。 
  起初,瞳的確顯得十分震驚,但筒井這則謊言一唐突結束,她的神情旋即由震驚轉為焦慮,彷彿是在等待下一則謊言。

  我認為,這部小說細節比整體精彩,前三章,各自有很強的故事性,尤其是〈夫妻之間的惡作劇〉中,從給兒子講睡前故事,推展到夫妻玩「怕狼的孩子」,也就是以驚嚇程度決勝負的說謊遊戲,當筒井毫不猶豫地說出年輕時,曾經被Gay Bar老闆包養過,自己和瞳同時嚇住了,而瞳接著說謊對決,這次,只有筒井嚇了一大跳。

  遊戲以真實為材料,一旦遊戲和真實混淆,人要如何辨認自己呢?吉田抓住遊戲與真實的辯證,翻弄虛實,以及真實「我」的(被)期待,兩個說謊的人與一對忠貞的夫妻,彷彿為走鋼索人準備棉繩,作者利用讀者的已知,挑起對未知的猜測,呈現出夫妻關係的緊繃瞬間,這讓我想到〈搭便車遊戲〉,也在遊戲與真實、虛與實之間辯證,相當精采,而吉田在此則未更延展情節,架構之下,尚有探入的空間,或許吉田在此,並不用真實、謊言、遊戲等元素單純凸顯其間辯證,主要在於呈現筒井與妻的關係,因此並未延伸。

  另外,作者描述展開最後逃亡的筒井,會冷靜地做出脫軌行為的動機,一開始是出於前述種種關係的未明,指向對自我整體不知何以活著至今的挫敗,但關係與自我之間,缺乏更緊密連結,可能源於故事間物件彼此對應的薄弱,小如手錶與老爺鐘、電車廂與汽車駕駛座,大如四段關係更指向問題中心的描寫,我認為:故事整體呈現屏蔽、封閉的氛圍,進展到最後,情緒並未達成疊加效果,由於主角筒井的特徵,是長住都市者相當程度能擁有的,使讀者必須以個人經驗大量補充腳色情緒。

  雖然我認為〈春〉細節較整體精彩,作為放鬆的短篇來說,仍相當有療癒效果,伴隨輕度推理的推展——究竟瞳有沒有說謊、〈樂園〉中的「我」和「她」是誰?故事也就順順利利地來到了最後一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