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12月1日 星期四

青銅與琉璃 ——《她是青銅器我是琉璃》讀後雜感




專欄作者:Soap Chui


  前陣子讀了阿米的《日落的時候想唱歌》,還有一本,她和潘家欣合著的《她是青銅器我是琉璃》。先抄詩一首,來自《日》:

「……
讓一切腐朽
蘋果變黃
老黃狗貪睡
蠟燭燒到世界盡頭
花朵隨著四季輪迴
祖母的肉身化成土壤
老舊的屋舍和社區老樹在政客的舌尖消失
唯有不經意與你路過婚紗街的午後
仍是一半斜陽,一半天真」


  阿米是詩人,也是畫家,《日》交替著畫和詩,與其說是詩集,更像是畫冊。「婚紗街」是對浪漫愛的極致幻想,幻想之下,感受到的是「一半斜陽」,理性又蒼涼的感受,蒼涼並且對自我充滿十足的破壞欲,自我毀壞是為了追求自身情感的極限,但從不要求他人等價付出,這是阿米詩的形象。
  而在《她是青銅器我是琉璃》中,兩位詩人從命名開始,一個叫青銅器,堅硬而老的容器,一個是琉璃,裸陳中心,詩從此開始,以兩人寫給彼此的詩構成整冊書信。兩人對話,也像在自我反覆,因為語氣相似,同樣帶有寓言感的元素,和憂鬱口氣(及症狀)。從《日》讀到《她》,從情緒以及投射對象的寫法來看,我認為琉璃就是阿米,等待永遠的情人和向內破壞的主題延續到琉璃口中。她寫:

「青銅:
我在等情人,時間一直停留在傍晚
站在水仙花朵中央
髮上插著一朵小雛菊
一個人時我會唱歌
在房間裡旋轉
像個小姑娘
健康的L來把我點燃
或將我玩壞」

  詩中「玩壞」一詞或許有戲謔的性暗示,但我偏好它並非性暗示,否則與「將我點燃」的含義重疊,也不會用「或」連結。也感覺「我」處在封閉、光明將去的空間,孤立如只能等待被點燃的火把,在關係中是被掌握的一方,對方則是光,可以選擇離去或將我燃亮,但在這明暗不清所包圍的短暫時刻,離去成為傍晚,來臨便是黎明;對照「我」站在花朵中、髮上也插上雛菊,而水仙讓人想到希臘神話中自戀的男神,一如此時的我,把自己準備好了才會開始期待情人上門,情人上門前,我跳舞旋轉,不斷重複的、首尾相接的動作,也像是將這曖昧不明的時刻無限延長,無限拖延。情人不來,我就要永遠活在自己製造出的、永不結束的時間中,但我知道時間是傍晚,光選擇離開,我是自願活在期待中且假意不知,自願因此病態起來,直到健康的情人來,我才不病。
  兩者都有憂鬱口氣,青銅器感覺更有與世界對決的怒意,尤其表現在她使用海邊、南方一類的意象類別時,如果琉璃的海是廣而灰暗無際、保持站在景觀台上的距離,青銅就是赤腳走進灘中,海因氣候過熱而一片死白,青銅寫:



  與琉璃製造邏輯與語句相違背的衝突,青銅更直接呈現自己與世界的對立,自己的加冕必須以他者的死,反之亦然,彷彿自己與世界永遠勢不兩立,貫穿青銅的詩,因此她的詩短而有力,給予讀者立即的意義。另一首詩同樣表現她的站立於世的悚然感受:

「琉璃:
我摸著鏡子
眼角突然裂開
我以為自己墮入惡鬼道
張口尖叫
已經一顆牙也不剩
青銅器」


  這首詩在短篇幅內將意義翻了一層,當「我」以為身處最糟的底境,已認清無法脫身而正準備要開始尖叫,才發現惡鬼道其實就是我本身,張開嘴,自己就是一道黑不見底的東西,而「我」無能求救,無人聽見,無法得救。
  兩人共同的憂鬱口吻,有時同樣用驚悚表現,卻是兩樣方式,她們共同把自身妖魔化的傾向,似乎是為了嚇退憂鬱本身,讓自己一再陷入更低之處。長達一整冊的書信,也有相互鼓勵、自言自語的詩,不過仍像一個靈光活在兩具身體,常使用相近的構句方式,尤其在長句中,表達相近的情緒與強烈視覺感。這本書不向讀者推銷什麼情緒,讀完並不會有所躍進,但至少還沒死掉,好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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